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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9月01日 星期六

    北京的朋友

    罗孚 《 书摘 》( 2012年09月01日)

        从寻找聂绀弩开始

        我1982年到1993年,在北京待了11年,给自己订下了一条原则:不主动去找旧相识,除非他们先表示了有和我来往的愿望,但聂绀弩是个例外。

        老朋友,老作家聂绀弩,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他在香港工作过,我们曾经同在一个小组,我来北京的前一年替他出版过旧体诗集《三草》,他很喜欢。

        给聂绀弩的信是辗转传去的。我记不得他的地址,通讯、电话等没有了,无处可查。只是寄信去三联书店给一位被认为是他干女儿的编辑转。这回是收到回信了,从此开始了和他生命中最后几年的往来。他和他的老伴周颖,被他在诗中称为 “周婆”的,决定要接济我,叫那位女编辑带了两千元给我,那时两千元还值钱,等于我两年多的生活费了。我很感激,但还是还了他,并附上几句半开玩笑的话:“人生穷达费沉吟,白首终难变此心,家有千金欣已足,何须更惠两千金。”这里的“家有千金”其实是说我有一个女儿,故意和他的两千金夹缠在一起。直到记下这件事的此时,我才想到,说不定我还伤了两老的心。他们有一个亲生的女儿海燕是唯一的骨肉,在“文革”后绀弩从山西牢狱中释放回北京前不久自杀死了,女婿接着也自杀。我无意中碰了他们的伤疤。

        我又无意中碰见了另一位朋友,这成了影响我北京十年生活的一个关键。

        给绀弩的信寄出后,首先联系上的是转信的那位女编辑,她是我前一两年到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时由绀弩介绍认识的。我先和她见了面,后来由她带去看望绀弩。这时绀弩基本上是躺在床上的人,只能接受别人看望他,很难他去看望别人了。

        一次我和老伴去三联书店找那位绀弩叫她“四姑娘”的女编辑时,远远有人大声叫我,走近一看,才看清楚那是三联的负责人范用。前两年到香港访问时我们相识。他热情而亲切,拉了我们上附近的馆子去吃中饭,还约我写稿。后来由“四姑娘”提出,不如写一本谈谈香港的书,这就是后来北京三联出版的《香港·香港……》。插图是范用建议约香港画家江启明画的,装帧设计也出自范用之手,责任编辑就是“四姑娘”。范用有装帧癖,爱设计封面,署名叶雨的就是他。

        那些短文是想到一篇写一篇的,没有通盘的计划。写成了一些,“四姑娘”就说,不如由她先拿去刊物上发表,既可以多得一笔稿费,也可以为这本小书做宣传。

        书是1984年夏天开始动笔的,十六七万字拖拖拉拉写了一年多,1985年秋天才写完,书出来时已是1987年春天了。这时已经有了“九七”问题,香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内地到香港来的人也更多了。这本小书也就因缘际会,多了些读者。

        别人告诉我,有些单位派人到香港,不管短期还是长期,先发这本小书,让他们初步对香港有一个认识,不致到香港来时一无所知。

        我在《读书》上连续发表了十几篇谈香港作家的文字,在知识分子,特别是文艺界人士当中,引起了一些人注意。组织我写这些稿件的人,又是范用,那时候他还在领导北京三联书店,《读书》是他和陈原、陈翰伯等人一手创办起来的。

        范用在“文革”以后,先后参与创办了《新华文摘》和《读书》这两个月刊,相当受到欢迎,他又雄心勃勃地去创办《生活》,已经出版了试刊号,内容丰富可观,看到的人都为它欢喜,但有一个人却例外,他先是摇头,后是摇笔,写了个不宜办的批语,就这样轻易把它窒息在出而问世的前夕。这个人就是在意识形态领域掌握大权的胡乔木。 

        胡乔木有一个笑话,那是关于聂绀弩的。聂绀弩委托我在香港替他出版了他的旧体诗集《三草》,包括《北荒草》、《赠答草》和《南山草》。绀弩送了一本给胡绳,胡绳把它推荐给胡乔木看,胡乔木看了大为欣赏,就要去探望绀弩。绀弩“文革”后从山西监牢回到北京,因饱受折磨,衰病得整天躺在床上。听说胡乔木要来,顿时陷入紧张状态,以为这根棍子要来打人了,就极力设法阻挡他来。谁知道胡乔木殷勤得很,非来不可。绀弩对人表示:这回恐怕大祸临头了。胡乔木来了,居然一片赞扬,这才使他放下了心。

        但这边才放心,那边又担心,又是由于胡乔木的过分殷勤。原来这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看上了《三草》,要替他在北京出版,由他重新整理补充,改名为《散宜生诗》。这事给胡乔木知道了,决定要插手。

        胡乔木的插手是毛遂自荐,要替《散宜生诗》写一篇序,这在别的人来说正是求之不得,在绀弩就实在是使他为难。他想推掉,就说稿子早排好了,插不进去了。胡乔木表示这用不着他担心,出版社自会安排。结果是序加在最前面,却进不了目录(目录已经印好),目录中是没有这胡序的。这等于留下了胡乔木强加于人的一个证据。一般出书,叫灾梨祸枣;这序,是加祸于书。

        胡乔木倒是真心实意,捧绀弩的旧体诗,大赞它是奇花,是“过去、现在、将来的史诗上独一无二的”。

        绀弩最怕人提起这篇序,怕人家以为是他找了什么门路求来的。胡乔木大约也自以为他来作序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事,没想到偏偏就有绀弩这样被迫张吞苦果的人。

        更没有想到的,这预料中的苦果,却是出人意料地甜美。

        三个朋友

        在范用那里,我碰见了一些旧相识,也结交了一些新朋友。他是好客的,认识的人也多。

        吴祖光好像就是在他那里碰上的。刘宾雁好像也是。

        有一个时候,据说北京有三个“什么都敢”的人:“吴祖光什么话都敢说,刘宾雁什么文章都敢写,范用什么书都敢出。”这话是说得过了头的,不过,事情虽然不是这样,却也有些庶几近之了。

        说范用“什么书都敢出”,当然是有些夸张的,只是比较而言,以范用来说,只是比别人可能有更多的出书的勇气,胆子较为大些,但并没有到“和尚打伞”的程度。

        范家壁上挂有吴祖光写的一个小小的条幅,写的是他集唐人句的一首七绝:“白云犹是汉时秋,欲采苹花不自由,举世尽从闲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这是“文革”后期发抒感慨之作。在不自由中此心未死,不甘心就此老死,依然是志在千里,读来是使人感到有些凄凉的,“壮士凄凉闲里老”,尽管表现出来的是一片壮心。

        吴祖光虽说“什么话都敢说”,但他常常要受到制约的,并不能自由自在发挥他的大胆。这制约不是来自官方,而是来自家人,就是他的夫人新凤霞。新凤霞怕他因言贾祸,常常要苦苦劝他,学学金人缄口。吴祖光有时听,有时不一定听,还时不时会有越界的言论。他年轻时有“神童”的称号,到老也还是有童心,童言无忌。

        吴祖光担心的是新凤霞受不了。胡乔木在向吴祖光传达决定时,新凤霞也在一旁静听,当传达结束吴祖光表示并不反对时,新凤霞却开口了,她问胡乔木:“我要不要也退?”胡乔木连说:“不必、不必”,还告诉她:“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作为党员,帮助非党员吴祖光,在思想上弄通。”按理,胡乔木是用不着亲自传达的,可能是为了表示他在关心知识分子。

        胡乔木走后,新凤霞除了劝吴祖光不要再多言惹祸外,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尽管吴祖光已不是共产党员,他的全国政协委员的资格却一直保持了下来,直到最近新的一届,依然名登榜上,会开不误。有些人却被通知退下来。吴祖光自己对受到这样的待遇是有些意外的。也许这是在上者要保持几分能够容忍的宽大形象吧。

        李可染之死

        这是和李可染生死攸关的一件事。那一年,李可染修建了新居,取名为卧牛堂,正在装修,快要乔迁进去了。李可染是山水画大师,但以画牛出名。既是画牛出名,加上李可染也欢喜牛的性格,因此他就把新居命名为卧牛堂。

        正在他准备搬进新居做牛卧的时候,一天,文化部派了四个人到他家中,查问他一些有关卖画的事情。但又不想太露痕迹,先从中国画研究院的一些事情问起,然后才转入正题。李可染这人艺术造诣虽高,但绝不艺高人胆大,相反的,他为人处世很胆小。一见四员前来,问这问那,顿时吓得他心脏病发作,不省人事。家人连忙把他送去医院抢救,却已经赶不上他老人家去天国的脚步了。新居住不成,终身遗憾事!

        噩耗传出,文化界的人都不以文化部的做法为然,认为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必如此这般去查问,小题大做的结果,把一位中国画大师置之于死地,真是该死——文化部的主管该死。当时正是“贺敬之”时代。

        这里牵涉到画家卖画的问题。一般是要由公家收购才卖出去的,卖价纵高,也都落入公囊,画家本人只得极少的一部分,论千上万的画款,分给画家的只是数以百计。公家成了公然的剥削者。不甘心接受这种剥削的,就进行直接交易,避免中间剥削这一关。文化部要查的大约就是这样的“走私”。其实,就算真有这种“走私”,也并非全不合理,还是画家自己的劳动果实,他们只不过不要做被剥削者;采取这么一种反抗行动而已。至于李可染是不是有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没有而被查,当然更加感到受辱,愤慨更是当然,这就活活被气死了。

        顺便说一说,“文革”后期,“四人帮”曾掀起黑画风波。李可染没有画过猫头鹰,他画的牛也没开只眼闭只眼的,但他的山水画却真是黑画,他爱用浓墨,层层点染,把画面涂得黑漆漆的,山似夜山,林是黑夜的丛林,这大可以指责他影射社会主义社会十分黑暗,黑暗到白天也如黑夜。

        没有想到,李可染虽然逃开黑画关,却逃不过这一场突然袭击,成了个形似寿终正寝的死于非命。

        巧遇

        在某年的秋天,大约在重阳节里,发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那一天上午,我去钓鱼台国宾馆附近的三里河买东西,从玉渊潭车站下车,走在马路上,忽然听到似乎有人叫我,于是停下脚步,左顾右盼,一辆红色的小车在我身旁停下来,车上人大叫“上车,上车”,我一看,车中几个都是熟人,叫我和他们一起去北京饭店吃中饭。“难得遇到你,难得遇到这样使人高兴的事情!”我问什么事这样高兴,“上了车再说”。

        上了车他们也不说,只说猜猜看。无边无际,叫我怎么去猜?驾车的是画家黄永玉,他只说,他们刚去一位长者家里拜寿,然后一起去吃中饭,他有“免费午餐”可以招待大家。在车上远远看到有人像你,就想把你拉去,幸巧,果然是你。他当然是说出了是哪一位长者的,我这里就还是姑隐其名吧。

        到了北京饭店,才有人原原本本说出那使人高兴的事情,原来那天上午在中共中央全会的选举中,邓力群落了选,选不上中委,也就失去了继续当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部长的可能,更不要说进入政治局或追逐更高权力地位了。“这值不值得干一杯?”我高兴得用广东话来回答:“饮得杯落!”座中虽然似乎没有广东人,但有人在香港工作过,懂得它的意思。

        我们于是在整整占了一大幅墙壁的黄永玉画的巨画之前,喝起酒来。那是他画的群鹤,有好几十只,每只形态不同,都很大。他笑着说:“就是这幅画,我可以请许多次客了。”不记得是谁说的,可惜邓力群没有机会在差额选举中落选又落选,使我们可以举杯一次又一次。

        我写下这一巧遇,是因为当时曾有过报导,说邓力群落选之日,北京城里有人举杯为庆。我只是想为这有着历史意义的一天,留下一点记载,证明此事不虚。我自己就是人证。当然,举杯的不止我们这一群。

        那个秋天,以至冬天,要求清除腐化的声音越来越高,要求加深民主化的声音越来越高,盖过了反“自由化”的声音。形势是使人感到乐观的,而且似乎是越来越可以乐观的。

        后来事实的发展使人想起了一句话,“绝望为之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句话可以颠倒过来,“希望为之虚妄,正与绝望相同”。前一句看起来似乎乐观,后一句看起来似乎悲观,其实都是乐观、悲观相互存在。而那个秋天邓力群的落选,带来的乐观却显得有些盲目。经一事,长一智,后来人们就比较聪明,不那么“高兴得太早”了。

        那天巧遇黄永玉的车,有机会举杯相庆,回忆起来依然是可喜的事。

        (摘自《北京十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定价:4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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