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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8月01日 星期三

    穿越死亡地带

    樊云芳 《 书摘 》( 2012年08月01日)

        樊云芳——一位曾在新闻界叱咤风云的著名记者,首届范长江新闻奖得主,20年前的一只小小肿瘤,使她命悬生死之间。今天,透过她的自述,我们清晰听见了她与死神的黑色对话,看见了她与疾病的苦痛挣扎,看见了一个灵魂对生命的尊重,看见了亲情、友情、毅力、信心、责任——这些温暖我们生命的东西。大苦痛必有大感动,真性情必有真文章。让我们一起阅读这篇诚挚的文字吧,一起聆听——

        引言:当癌症突然“降临”、即将被推入手术室的那一刻,我羡慕所有能在街上漫步,能在公园里打太极拳,能在小餐馆里吃饭,能在商店里购物的男男女女。人们啊,当你们漫不经心地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大的幸福和享受?好好珍惜吧,好好品尝吧,就现在,而不是等失去它们的时候!

        面对死亡,我留恋眼前的每一片落叶,每一丝清风

        那个面对死亡、同时也面对新生的星期天,虽然已经过去了11年又7个月,但今天回忆起来,每一个小时,每一个细节,仍历历在目,就如同发生在昨天——

        北京。海军总医院大院内。寒风凛冽,落叶纷纷扬扬。丁炳昌牵着我的手,踏着飒飒作响的落叶,缓步而行。由于是星期天,院内人不多,我们绕着一幢幢建筑物,默默无言,走了一圈又一圈。这是1992年11月中旬的一天。

        “回房吧,小心着凉。”丁炳昌温柔地劝我,但我执意要继续走下去。

        纵然是共同生活了22年的丈夫丁炳昌,也难以体味到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感受。是的,你还有无数个明天,可以随心所欲地散步,呼吸室外清新的空气,而我呢,明天就要被推进手术室——结肠癌全切除手术。去有时,“归”无期,谁也不能保证我还能活着走出这个医院。47岁——正当年富力强的年龄,但也许从此后再不能睁开眼睛,再不能站起来,我怎能不深深留恋眼前的每一片落叶,每一丝清风!

        从早晨起,我就在生丁炳昌的气,因为他坚决不让我利用这手术前的最后一天上街逛一逛。“万一感冒了,手术就得推迟,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抢时间。”他重复着医生的话。

        不错,可是我多么渴望在动手术之前再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我想再去理个发,即使要离开这个世界,我也要留下平昔满意的形象,有尊严地走;我想再逛一个大商场,在橱窗前悠悠闲闲地观赏那些美丽的商品,多年来繁忙的工作使我总是把这样的“闲情逸致”留给了“下一次”;我想到报社附近的陶然亭公园里那一株槐树下再坐一坐,那一片草地,那几株疏朗的灌木,那些欢欣雀跃、婉转啼鸣的鸟儿,曾多么地令我着迷;我也渴望随便进一家小餐馆,再品尝一次自己喜爱的鱼香肉丝,那股麻辣鲜美的香味,曾令我在异国他乡采访时梦牵魂绕……

        所有这些,对他人是最简单、最平常不过的企求,但对我,都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我羡慕所有此时此刻能在街上漫步,能在公园里打太极拳,能在小餐馆里吃饭,能在商店里购物的男男女女。人们啊,当你们漫不经心地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大的幸福和享受?好好珍惜吧,好好品尝吧,就现在,而不是等失去它们的时候!

        为什么偏偏是我得癌症? ——我问了自己一百遍

        傍晚,护士为我灌了肠——因为明天的手术要求完全空腹。灌肠的药物让我感觉不适,不仅腹泻,且呕吐了数次。当晚,我感觉头晕,而且失眠了。

        为什么我会得癌症?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一百遍。在这黑幕沉沉、万籁俱寂的夜晚,在弥漫着来苏尔气息的病房里,我的思绪又一次牵向这个神秘的问号。

        我素来很瘦,但体格强健,10年来没有报销过一分钱的医疗费;我精力充沛,做事走路快得像一阵风,看书写稿经常通宵达旦;我性格豁达,爱说爱笑,遇到一点新鲜的事就高兴得叫起来,“这家伙不知道发愁,能活到一百岁。”丁炳昌对此羡慕不已——像我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得癌症?哪一条哪一款,符合医书上写的致癌基因?

        于是我这样安慰自己:站在辩证法的角度,轮也该轮到我了。这么说吧,一个人不能把所有的好事都占尽了——健康、荣誉、家庭、事业,这些年来我运气实在太好,周围的同事中兢兢业业者为绝大多数,但能像我这般色色皆备的,不多。冥冥中有一杆秤:这头得到太多那头就会失去。我失去的是健康,很公平。

        我记者生涯中的成名作是长篇通讯《追求》。当初,我到病房里采访那个已奄奄一息的癌症病人栾弗时,从他嘴里吐出的第一句话——那么微弱,那么绝望——让我的心不由得颤栗:“一切都来不及了……”是的,他的满腹才华,他的全部理想,他毕生的奋斗,他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被极左的幽灵残忍地摧毁了,此刻,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一切都来不及了。

        与栾弗相比,我多么幸运!四人帮粉碎后的拨乱反正,使我得以从山西省一个边远地区的通讯员,一步登天进入光明日报的记者队伍。接下来的10年改革,是新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10年,也是中国新闻界和光明日报最辉煌的10年。汹涌澎湃的改革大潮,造就了一代名记者,作为其中的一个幸运儿,我做了许多想做的事,实现了许多愿望:天马行空的采访,一篇篇长通讯,出书,出国采访,获范长江奖,出席全国党代会……编委会甚至容忍了我的异想天开,特批我暂离记者岗位搞了2年科技开发。

        中国有一句老话:“活着做遍,死了无怨。”如此看来,我应该很知足了,哪怕明天的手术台就是我生命的结束。可是,假如死亡就像进入睡眠,那自然好,可等待着我的是痛苦万分的手术和化疗,那就像是酷刑,也许生不如死——这不容你选择,你怕与不怕都得去面对,就如当年江姐被捕后就必定要面对牢狱和酷刑一样。

        当然这两者还是有根本区别:江姐面对的是毫无人性的恶魔,而我身边全是亲人、朋友和医护人员;恶魔要摧残江姐的生命,亲友医生是要挽救我的生命。但痛苦毕竟是要我自己去承受,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承受力。假如经受了无穷的痛苦还得去死,我怀疑这种承受值不值得。

        可生命属于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我不是还有很多事想干吗?我不是还有很多责任——对家庭、对朋友、对读者、对社会——没有尽到吗?生命是如此宝贵,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能放弃。

        而且谁说我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中国一流的医疗条件,亲友和报社的至深关爱,医生说我的癌症并没有扩散,还有,我自信自己有乐观的天性和坚强的毅力——所有这些加起来,如果一万个癌症患者中只有一个人能穿越死亡地带,这就是我。

        既然如此,吃什么苦都值得。冥冥中还应该有一杆秤:这一头吃多少苦,那一头就有多少回报……以前我总是难以想象江姐为何面对竹签子和火链能镇定自若,她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啊!现在我想明白了:身处绝境无可逃避,又自信行为的正义——此境此刻,勇敢面对就是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的武器了。

        手术成功,我以为战胜了癌症,但想得太简单了

        整个手术进行了六个多小时,但在我的意识中只有飘飘忽忽的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失去了重量,漂浮在半空中,身边是游动的云彩,正在诧异自己怎么会有了鸟儿的功能,从远处传来游丝般飘渺的说话:“血压正常……体温也正常……”唔,是他们要给我做手术,为什么还没有开始?“醒了,醒了!”是欣喜的声音,“麻药恰到好处……”

        我被推出手术室,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丁炳昌苍白的脸,白得就像蜡。我记起来了,我跟他相约,只要活着出来,就会给他一个笑容。快笑呀,但脸部的肌肉怎么指挥不动?对了,书上说过,一个微笑要牵动脸部24块肌肉,不容易啊。

        醒来后刀口的剧痛,是一分钟一分钟捱过来的,但我拒绝止痛药,因为那对康复不利。说来也怪,素来连打针也害怕的我,此时有了超常的耐痛力。我再一次感受到“勇敢面对”的巨大能量。假如你怯懦和恐惧,痛苦会膨胀100倍,那你就只有卧伏在它的脚下等死了。

        手术后第5天,我在丁炳昌和妹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并行走了5、6步——虽然总行程只有1米多,但毕竟是用我自己的双脚走的呀。医生在旁边含笑鼓励:很好,很好,这样就不会肠梗阻。

        啊哈,原来癌症不过如此!我战胜它了!

        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看着窗外的枯枝在寒风中抖动,成了我每天面对的生活内容

        半个月后,开始化疗。看我体质那么好,医生就按第一方案上了很猛烈的化疗药——阿霉素等,一小瓶红色的,一小瓶蓝色的。我的感觉就像一条毒蛇在我的血管里游动:从手背游动到肩膀,整条左臂涨痛且麻木了。输完液两个多小时,突然间一阵剧烈的恶心从胃部翻腾至喉咙口,来势之凶一时间连气也喘不上来,紧接着是喷发式的呕吐,一二再,再而三,迅速就接近休克。

        这期间医生给了止吐药,打了止吐针,效果为零。最后院领导也来了,说:上枢复宁吧。枢复宁是一种进口药,国内还生产不了,一百九十多元1粒,请示报社能不能用,答复是:有什么好药快用,请院方不惜代价抢救我们这位名记者。

        从第二天起,不仅不能进食,而且闻到食物的气味就呕吐,甚至听到碗筷响也呕吐,以至于陪护我的丁炳昌和妹妹,只能躲到洗手间里吃饭。化疗反应之剧烈出乎医生预料(因人而异),于是就改用较温和的“5FU”。但从此,胃口是彻底破坏了,每餐都成了喝中药,苦不堪言。牙齿渐次全部松动,以至不敢咀嚼,加上持续的腹泻,白血球降到3000以下,体重降到了90斤。死神,在向我忽闪它黑色的翅膀。

        一个半月后,刚完成了第二个化疗疗程的我,满头青丝脱落已尽,满脸枯黄和苍老取代了原先的神采奕奕。我弱不经风,最大的“成就”,就是在丁炳昌搀扶下绕着病床走两圈,剩下的时间,就是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枯枝在北国的寒风中抖动,偶尔有一、两只鸟儿掠过枝头——这幅定格的画面,是我每天面对的生活内容,也是我唯一跟外面自然界的联系。

        “什么时候,我们能离开这里,回到青山绿水的家乡?”呆呆地,望着窗外,我每天都在重复着这个问题。“快了,春暖花开时,我们就能回家。”丁炳昌每次都这样安慰我。

        为了让这个“目标”显得真实可信,我们甚至把出院后要做的事列出了一个长长的单子:给老父亲祝八十大寿,携两个儿子到长江三峡旅游,回阔别了17年的山西浑源县走访老友,……当然,还有写书。我们讨论得很热烈,很投入,很动情,单子的内容越来越丰富,但说着说着,我的眼泪会悄悄地夺眶而出,丁炳昌也会突然间黯然神伤:我俩谁都清楚,这张灿烂的单子在当时只是一张无法兑现的“百万英镑”。

        亲情友情,驱逐孤独和黑暗,温暖着我的心

        在与死神苦苦搏斗的日子里,除了那张“灿烂的单子”,报社的关爱、亲友与读者的亲情友情,是透入病室的阳光,它驱逐了孤独和黑暗,温暖着我和丁炳昌的心。

        那是住进医院的第三天中午,我的两个妹妹突然出现在我的病床前,令我又惊又喜。原来她们是在接到丁炳昌电话的当天,分别从上海和苏州乘火车、站了近二十个小时赶过来的。如何安顿她们?我的一个朋友自告奋勇,腾出了一间住房,但离医院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中间要转乘2辆公共汽车,搭8站路。此后,她们每天从那里做了饭送来,还要跟丁炳昌轮流守夜看护我。

        半个月后,两人都感冒了,小妹妹更严重,咳嗽不止,发烧不退。但那种时候,一切以我为重,她们的病好像都不是病了,直至有一天我发现小妹妹在洗手间里大口咳血,才知道她的支气管扩张又犯了。我哭了,我发火,甚至以“绝食”来抗议,这才逼着她回了苏州。而这边,丁炳昌的妹妹和表姐立即从南通赶来“接班”。整整两个半月,在天寒地冻的北京,我的亲人一天24小时陪伺着我。我的这条命,是姐妹们给的,这就叫手足之情啊!

        医生告之,很多癌症病人不是死于手术,而是死于化疗——白血球持续下降造成免疫功能极度低下,并发症丛生而死。于是我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强迫自己吃饭,吃下一口是一口,吃下去就有生的希望,哪怕吃了就呕吐。

        一天,在搜肠刮肚之后,突然想到了家乡的“咸火腿冬笋汤”。但在隆冬的北京到哪去找冬笋?那还是1992年啊。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朋友闻讯,骑着自行车转遍了各大菜市场,仍空手而返。他老兄亲手腌制了一块咸肉,与罐头冬笋一起熬了一小锅,送到病房。打开包在锅上的棉袄,里面的汤还散发着热气,而这位朋友的嘴唇冻得青紫,还流着鼻清水。见状我流泪了。这一小锅汤在我身上产生的能量,不是能以卡路里来计算的。

        在我们工作过的山西雁北,一位老领导坐火车给我送来了“补血的”红枣和核桃,在我和丁炳昌开了10年“夫妻站”的武汉,同济医院闻讯专程送来了300个人造假肛用的肛袋,新闻界的朋友买了甲鱼、莲子,也派了个代表千里迢迢送到北京。

        一天午觉醒来,我看见床前坐着个不认识的女士泪眼婆娑,吓一跳。“你忘了,你采访过我……”想起来了,这是武汉的一位大学教授,她来北京开会,闻讯赶来医院,带来了一束特大、特鲜艳的红玫瑰,“请记住:在武汉有你很多朋友,很多读者,我们期待看到‘风采再现’的你!”她走后,我凝视着那束玫瑰,一种幸福的感觉溢满了心头。

        1993年1月底,春节前夕,里三层、外三层穿成了一个大包裹的我,在丁炳昌搀扶下终于摇摇晃晃跨出病房的大楼,我贪婪地呼吸着已经久违的冰冷、然而清新的空气。报社派来的车把我们送到机场,我将回到老家上海继续化疗。当飞机腾空升起时,我的心在剧跳,在欢呼:终于回家了,终于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此时我才明白,只拥有事业而忽略了家庭的人是不完整的

        现在回忆在苏州做化疗的8个月,犹如一场梦,又犹如一首诗。

        那是一个噩梦,因为随着化疗疗程的持续,白血球降到了最低点——1900,不仅肠胃,全身功能都衰退了:血压低、血糖低、贫血,头痛头晕的日子十有八九,严重时就像躺在漂浮的小船上;颈椎病、腰椎病时有发作,一发作就连翻身都要丁炳昌帮忙;牙齿已松动到一触即掉的地步,吃任何东西都囫囵吞枣,而这又加剧了腹泻;胸闷气短、胸背疼痛也经常光顾——这是冠心病的初期征兆。

        想想那个动手术前欢蹦乱跳、神采飞扬的樊云芳,我常止不住伤心落泪。化疗药说穿了就是毒药,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在一步步吞噬我的生命。躺在漂浮的小船上,我一次次看到死神忽闪的翅膀。

        但那又是一首优美的诗。只要身体稍好一点(一般在两个疗程的间歇期),我们就坚持散步。臂挽着臂,手牵着手,蹒跚地穿行于大街小巷。走不动了,就坐一段黄包车(这种老古董大约也只有苏州才见得到了);饿了,就随便进一个小饭馆,吃碗面;看到了喜爱的小东西,就买几件,分送、分寄给亲友。

        8个月,我们几乎游遍了苏州的大小园林,几乎逛遍了苏州的各式商场,也几乎看遍了所有正在放映的电视剧。活了半个世纪,我们从未如此从容悠闲,如此享受生活,我和丁炳昌之间,也从未如此情意绵绵,生死相依。

        而且我也有了与父母、弟妹闲聊谈心的充足时间——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我是父母的骄傲,是弟妹的偶像,但也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1990年初,几个弟妹携带儿女到武汉来过大年,住了有二十多天,但跟我聊天超不过三十分钟,因为我一直住在长江航运研究院采访三峡工程的论证过程。除夕夜,从长航回来,立即被市公安局接去采访,年夜饭是跟公安战士一起吃的。大年初一至元宵节,赶写《三峡工程论证始末》,日以继夜地写了36000字(后来在光明日报发了两个整版,在《新世纪》发了全文)。正月十六,弟妹们要回上海了,我送他们到码头,说:“明年再来!”小妹赌气地说:“来干啥,来了也见不到你!”

        而现在,我们促膝长谈。我听爸、妈唠叨做酱牛肉的技巧,也跟弟妹交流生儿育女的种种欢乐与烦恼,姐弟们之间,从未如此相知相亲、心心相印。

        此刻,只有此刻,我才明白,只拥有事业而忽略了家庭的人是不完整的。亲情、友情,是生活的基石,是人性最光辉的一面。

        (摘自《活了两辈子》,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6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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