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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8月01日 星期三

    远处的叔叔

    聂尔 《 书摘 》( 2012年08月01日)

        叔叔是个漂亮的男人,属马。据说属马的人都长得漂亮。我母亲也属马,母亲年轻时是个漂亮的女人。叔叔与我母亲同庚,七十多岁了。    

        秋天,叔叔从四川回乡省亲,和他所有的子女们一起。    

        叔叔虽然七十多岁了,但仍然头脑清楚,言语幽默。   

        他这次回来只住了三天,但办了很多事情。 

        祭祖是第一重要的,我们这里称为上坟。那几天正好秋雨连绵,城里的街道都湿漉漉的,何况乡下田间。我们先给乡下亲戚们打了电话,让预备好胶鞋。那一天我没有回去,我只看到他们带回来的照片。照片上,叔叔全家在坟头上放声恸哭。他的子女们是第一次站在祖宗面前。那几抔隆起在秋雨中的黄土堆,引起了他们真实的凄切之情。他们留于影像上的悲痛之情甚至差点把我的眼眶也弄湿了。    

        上完坟,叔叔把小姑姑,他的妹妹,接到了城里的宾馆。他和他的妹妹促膝长谈了两个夜晚,大概把想得起来的话差不多说完了吧。他们一定说起了我的奶奶,他们的母亲,说起了上世纪40年代在晋南的流浪岁月,说起了我死去的父亲和母亲,以及很多死去的人们。    

        叔叔拿出他的伤残军人证给我们大家看。伤残军人证的右面是我奶奶的照片。叔叔带着他母亲的照片已经几十年了。我认真地看了伤残军人证上的我奶奶。奶奶是我最亲的亲人,是我记忆中的永恒,但我看着她竟然完全感到陌生。我的奶奶应该比照片上的老人更慈祥,更年老,更亲切,但实际上我奶奶可能的确就是照片上的那个样子。我的叔叔让我认识到,作为一个活人,我在无情无义地活着。而叔叔却一直随身携带着他母亲的照片,都几十年了。

        叔叔这次回来,还纠正了一个流传久远的错误的说法。根据这个说法,在上世纪40年代,他被国民党的军队抓了壮丁,然后被共产党的军队俘虏,才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战士,才有了他后来的人生道路。叔叔和他的子女们一致否认了这个说法。从他们共同发出的惊讶而又毫不犹豫的大笑可以听出,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荒唐到极点的说法。但是,正是根据这个说法,我们多年来始终认为,叔叔之所以在部队里最终只做到连指导员这样一个职位,是因为被俘虏过来的一律是控制使用的,因为他们不是中共军队里的自己人。这是我们认识叔叔人生道路的一个大前提,原来这个前提是不存在的,真是奇怪。    

        有一件事情我也很想问问叔叔,看他对此有无不同的说法。上世纪50年代有一年的一天,我的奶奶正在院门口坐着晒太阳,来了一位穿军装戴口罩的军人,此人声称他是叔叔的战友,利用回乡探亲的机会来看望一下战友的母亲。这时,围拢而来的村人越来越多,他们围观我那哭泣的奶奶,和我叔叔的穿军装的战友。我奶奶终于知道了,她多年来以为死了的那个儿子原来还活着,我奶奶拉住叔叔战友的手问长问短,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这时,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喊,要那个战友摘掉他的口罩。口罩被强行除去,这个战友原来就是叔叔本人。我叔叔想以这种方式知道,他的母亲究竟对他有着怎样的感情,是不是把他忘记了。这个故事流传了几十年,成为家族史上的一桩笑谈,它使我叔叔成为一个可笑的人,一个不诚实的人,一个远离了庄稼汉本色的人,一个小心眼的人。我想问问叔叔,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但我没问,没问是因为,我认为这个故事基本上是真实的。    

        但是,叔叔之所以怀疑母亲对他的爱,也不是毫无缘由的。我的奶奶生了太多的孩子,我的爷爷却无力养活他们,于是,他们中的三个生下来就被送给了别人,叔叔是其中之一。接受叔叔的那户人家原本稍微比我爷爷家富有,到叔叔需要吃粮食的时候,那家人却逐渐穷困,只能养得起他们亲生的孩子,我的叔叔没有粮食吃,他流浪在集镇的人群中。我奶奶把他领回了家,重又给了他我爷爷的姓。那时,我的爷爷只留下了一个姓氏,他本人早已命归西天。此后,叔叔便跟随我的伯父、我的父亲和我的奶奶,开始了更大范围的流浪生涯。在流浪途中,他竟没有请示我的伯父,没有告诉我的奶奶,就跟着一伙人参军走了。于是,我奶奶始终认为,他是被国民党抓走的,因为共产党不会无缘无故让他的儿子消失。我父亲入的才是共产党。共产党让我父亲做了官,让我奶奶给我父亲做家务活,享了一辈子福(用我奶奶自己的话说)。    

        叔叔终于清除了他历史上的疑点,原来他始终就是共产党。他的历史听起来就像党史一样辉煌:他解放了临汾市,他打到了河南,他穿越了中原大地,他渡过了长江……他的身影一直就在党史教科书上,但他只是个吹号的,名曰“司号员”。“嘀嘀哒”,随着他的一声号响,全连的人有好几次差点儿死光光,他自己也负了伤。这个伤兵不知养好没养好伤,就一鼓作气打到了云南,解放了全中国。这时候,他才当上了连指导员。    

        就在那个豪华宾馆柔软的沙发上,我半躺半坐漫不经心地对我的叔叔说,叔叔,讲一个特别惊险的战斗故事吧?叔叔说,在河南驻马店那一带,我们正在跟敌人打着,没想到又一股敌人从侧面包抄过来,可把我们吓坏了,幸亏有人看见了,我们赶紧就扔手榴弹,一扔手榴弹敌人就跑了,好险啊!这一次最危险,你想要是没人看见,那还了得?我说,是呀是呀,那还了得!    

        然后,在上世纪50年代,在云南的不知什么地方,连指导员娶了连卫生员,一个漂亮的川妹子,她就是我的婶婶。他们生下了三个儿女,一个比一个漂亮。我的叔叔把我们家的精血播撒在了祖国的最南方,使得我有了三位最为陌生的叔伯姐弟。起初,我的姐姐在电话里叫我哥哥,然后又大惊小怪地说:“不对吧?我是姐姐!”随后,有了那年秋天我们最初的会面。   

        总之,在那个阴雨绵绵的秋天,叔叔来了,叔叔走了,叔叔还是叔叔,但对我来说,他终究是远处的叔叔,尽管他带着我奶奶的照片,带着战争以前的全部记忆,带着他未曾久住的村庄,带着我们共同拥有的同一个姓氏。    

        但我很清楚,我和叔叔并不拥有一个共同的村庄,他有他的村庄,我没有,我从未在任何一小块土地上久留,我看什么都是远的,一切都在远处,没有什么人和事物可以让我走近,我只是曾经有过那样一份希望。    

        我曾经希望,我的父亲能够理解我,但现在父亲死了,理解当然也就不存在了;    

        我曾经希望,母亲对我的爱能够像电影里那样,有可见的温馨和感人的情节,可情节尚未发生,母亲也已死了;    

        我曾经希望,我对奶奶的恩情和慈祥永不忘怀,但我竟认不出照片上的她了;    

        我曾经希望,远方归来的叔叔能够向我讲述一遍他传奇的人生和宏伟的战争,但叔叔只是一个有点幽默感的普通人,他竟然向我讲起银行“按揭”,这个现代汉语里太新的新词,这真是太不符合我的希望了……

        (摘自《路上的春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3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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