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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7月01日 星期日

    渡 口

    ——给阿吉的信

    蒋勋 《 书摘 》( 2012年07月01日)

        阿吉:

        你的恶情绪好一点没有?

        好几次想到你,要给你写信,问问你的心情,结果都忍住了。

        在生活中,偶尔闹闹情绪,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我担心你习惯于这种情绪的恶性循环,甚至耽溺其中,把情绪的焦躁、郁闷当成一种享受,会不会呢?

        我忍住了不给你写信。我想:也许应该让你独自在寂寞中面对自己的心情。没有了发泄的对象,没有了依赖,反倒可以从自己本身生长出抵抗这种恶情绪的力量吧!

        今天阳光好极了。我偷空跑到关渡来。在一个叫做“许厝”的小站下了车。

        附近正在修造大桥,尘土飞扬,夹杂着燃烧沥青的辛烈气味。

        许多赤膊的工人吆喝着,把成捆的钢筋从大货车上卸下来。

        整个工地喧腾着一种热烈的调子,使你不自觉兴奋起来。

        生活有时候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它只是要你去参加。

        无论是快乐、是悲哀,是轻薄的玩世,是沉重的责任,是争吵骂架,或是互助互爱,都使人觉得实在有分量。

        我们有时觉得空虚,觉得生活的无奈,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有真正参加到生活中去?对生活而言,好像我们只是一个不关痛痒的旁观者。

        我们对生活下了许多定义,我们分析生活,研究生活,不断思索探讨生活的意义,我们的逻辑谨严,思路细密周到,像许多哲学学者或者学术论文,构造着精密而无懈可击的伟大体系,然而,你一旦发现,那伟大的体系,不过是建立在不关痛痒的旁观者的推论上,你立刻会觉得这谨严,这细密周到,只是一个高明的大欺罔罢了。

        比起这看来精密周到的大欺罔,生活的芜杂反而给人实在的感受。

        是的,生活真是芜杂,乱七八糟,仿佛永远理不出头绪。

        我们想:要是生活能理出一个头绪来多好。

        让我们知道生活的目的,生活的意义,生活的方向和准则吧!我们常常在苦恼中这样对天呼叫。

        自古以来,我们也读到许多哲学家、宗教家,给我们一些生活的道理。有些人信奉了,以此作为他们一生的原则;有些人起初信了,后来却怀疑而背离了这道理;有些人却是起初不信,以为很愚昧,后来却又信了,觉得不信的人都是愚昧的。

        无论是哪一种,阿吉,也许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似乎只是为了使生活中有一点事做。许多人信奉某一种生活的道理,也只是把这道理变成生活本身来看待,倒很少有人真的跟这道理逻辑、谨严的体系有什么关系。

        我看过许多人,在思想上精密周到,原来却十分脆弱无助,一点没有涉足生活的能力。就像我们也常常看到许多人在道德上咄咄逼人,却做着极其卑劣无耻的事。阿吉,阿吉,我们真的对生活毫无办法吗?

        此一刻,我站在这工地旁边,看着粗壮的桥墩建造起来,看到工人厚实的肩背和他们被太阳晒得褐红的脸色,我觉得一种生活本身的快乐,我也看到因为什么小事争吵起来的工人,彼此粗暴地叫骂,旁边的人也并不劝止,却是兴奋地鼓励他们好好打一架。生活真是毫无道理啊!然而却又比什么道理都好。无论是欢欣或沉苦都实在而有分量,不是不关痛痒的一堆夸张的词汇。

        阿吉,那天你说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从覆垂在额上的一堆乱发中升起来的那张脸,那样年轻、给什么东西折磨着,你说:“生活这样优裕、富庶,没有挫折,没有危机,没有负担,连可以抱怨的理由都没有……”

        你靠在房间的一角上淌着泪,其他几个别系的你的朋友似乎喝得很醉了,没有注意你。我听到他们在讨论什么,不太懂,只有一些惯常被你们用的字眼,因为不断重复,听得特别清楚,诸如:“生命的底层”、“焦虑”、“道德主体性的自觉”,等等。

        我没有感觉他们话里的什么,只是觉得小小的房间中越来越热,空气中充满着浓浊的酒气。有人吐了,被别人拉到阳台上,他一面吐,一面大哭,把空酒瓶从二楼阳台掷向路上去,大叫:“Life is Bull Shit!”吓跑了一个附近夜归的居民。

        阿吉,我当时想:我们真是被宠坏了的孩子,这样任性,向生命撒赖,不断哭闹,却又弄不清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我说:我要走了。你陪我走出来。

        山上虽然已入初夏,夜里的风还是清凉如水,使人头脑清爽。月亮在乌云中急行,一忽儿黑如暗墨,一忽儿又大放光明,照得路面发白。

        我们一路没有说话,这清明的山上的夜行使我想起一支歌来,我就一路唱着:

        茶叶青唷,水也清唷,

        清水烧茶,献给心上的人。

        亲人上山,你停一停,

        亲人上山,你停一停,

        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在空旷的地方,常常会想试试自己的声音,看看平日被抑压的声音,可以到多高,可以传多远。

        我一直不能忘记,那晚上自己的声音,好像从四面的山壁震荡过来,在急行的乌云和月亮中飞扬,觉得刚才房里的郁闷都廓清了。

        一想起那晚唱的歌,我又不自禁唱了起来。这次不是在山上,却是在这河水汤汤的关渡。

        我离开了修筑大桥的工地,走到河边来。

        淡水河在出海的地方,河面十分辽阔,河对岸是静静躺着的观音山,那样静,使人觉得一种饱经世事后的安详。真正知道了大欢喜与大悲哀,反倒是无话可说的啊!

        这许厝的河口上竟然还留有一个津渡。一艘机器马达的塑胶壳驳船,来往运送学生、工人、客商、猪只,和到观音山去下葬的丧事人家和棺木。

        开渡船的老人站在船头上收票,大人有大人的票,学生有学生的票,乃至于摩托车、猪只和死人的灵柩,都有一定的票价,他收起后,发动马达,船便转头,往对岸驶去。

        我计算了一下,大约四五分钟船便到了对岸。老人跳上码头,引导众人上岸,摩托车扬长而去,丧家的仪仗队也重新排列好,唢呐呜呜吹起,一种又热闹又凄厉荒凉的调子,隔着宽阔的河面,听起来特别有一种奇异的感受。

        我坐了许久,渡船已经来往不晓得多少次。河水也涨潮了,原来平坦裸露的河滩已经被水淹盖。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废物在河边堆积,河边又生长了一种叫做红树的植物,长成一大片,变成了附近水鸟栖居的地方,一到黄昏,成群鹭鸶飞来,停在苍绿的树林上。

        我看了一下这码头,原来是水泥造的一个平台,近水处,因为年代久了,被水冲打,已经剥蚀,露出大小的卵石和钢筋。许多小螃蟹便在卵石造成的空洞中营巢,河水上涨,它们就爬上码头,到处乱窜,许多被匆匆来往的人和摩托车碾压,碎烂在码头上,不多久,也就给强烈的阳光晒干,不觉得是一个生命了。但是每当有人车驰过,我还是不禁为那些盲目钻行的小螃蟹悬心。

        只有河水真好,在明亮的阳光下荡荡漾漾毫不动心地流下去。

        我们常常被一点小小的事惊动,夸张着自己的忧伤、苦恼、心里的痛,然而走到这阳光下,山河蜿蜒,仿佛亘古以来,众生的苦乐都沉淀成一种清明,无苦无乐的安静,还是那一个最初的天地罢了。

        阿吉,我想带你看一看这许厝的渡口。

        你们已经放暑假了吧?

        (摘自《路上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2月版,定价: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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