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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7月01日 星期日

    纸上故乡的记忆

    洁尘 《 书摘 》( 2012年07月01日)

        我是成都人,是在成都出生长大的,但因为父亲是上海人,所以我从小填表填到籍贯这一栏时,总要写“上海”。    

        对于我来说,上海,是血脉源头,是纸上故乡。    

        父亲是上海人,1955年考上北京铁道学院(现北方交通大学),遇到同班一女同学,相爱成眷,毕业后,一起支援三线建设,和已经成为妻子的女同学一起分配到成都铁路局。到了成都,他们先生了一个女孩儿,四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孩儿。女同学就是我母亲,小的那个女孩儿就是我。    

        我的上海记忆开端于延安西路的某个弄堂。那是老家。弄堂名早就记不住了,现在估计原址也不复存在了。但那个石库门弄堂的气息混合着酱菜和煎小黄鱼的气息,一直充溢在童年的记忆深处。小时候,我反复去过多次上海,每次都是待一阵子后,又被父母接回成都。于是,记忆中火车的味道要比石库门的味道更为浓烈。    

        到了九岁那年,黄浦江的气息成为上海记忆中的首席。    

        那一年,我寄居在南京大姑妈家中,在南京上小学。冬天的时候,本在成都的父亲突然来了,然后,带上我和姐姐登上夜车,直奔上海。到了上海我才明白,我的三姑妈,父亲的三姐,因病去世了。那个时候,爷爷奶奶都已经去世了。大姑妈安排好南京家里的事情,随即赶至上海。    

        长姊如母,大姑妈十分威严地端坐在上方的那把大木雕椅上,周围围绕着伯伯、二姑妈、我父亲、小叔和小姑妈。和我同辈的哥哥姐姐们一大堆,我是最小的一个。表姐凤让我十分震惊,因为她烫了头发,还涂了口红。那年是1976年,她的妆容十分出挑,让人惊诧不已。一屋子的大人,我挤在他们的腿间,听他们嘀咕。大姑妈问凤,你那香港人什么时候来?凤低头轻声说,伊正忙,来不了。大姑妈一拍桌子:这个时候不来,还是不是人?凤转过头来向我父亲求救,二舅舅,伊真来不了啊。我父亲说,看侬跟了啥人!    

        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怀疑我的记忆。1976年,一个烫着卷发涂着口红的女人?后来长大点才知道记忆无误。凤表姐嫁的是一个香港生意人,做什么的不太清楚。商人重利轻离别。沪港通婚其实从来没有断过,“文革”期间,也有不少上海女孩嫁给香港人,住在上海守着空房,拿港币兑换人民币,日子过得又安逸又寂寞。我凤表姐是其中的一个。我家保存有那个时期的几张旧照片,照片上我父亲英俊无比,我又胖又呆,像个冬瓜。照片上总是没有凤。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艳丽而凄怨。“文革”结束没多久她就带着孩子移居香港了。大概在上世纪90年代初,凤在香港因病去世。    

        就是三姑妈丧事的那一年。有一天我跟着父亲上了黄浦江的渡轮,到浦东去看望一个亲戚。渡轮上,父亲递给我一块很大的巧克力,我十分开心,仔细地剥着外包装后面的锡箔纸,不经意地抬头,突然发现身边的父亲正看着江水在流泪。我又吓又窘,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头继续剥锡箔纸,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吃。黄浦江水有股腥味。是淡水水域的那种土腥。那股腥味混合着巧克力的甜味吞进嘴里,很不舒服。与其说父亲的眼泪让我难受,不如说是让我恼怒。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接受父亲的悲伤。在一个小女孩的眼中,父亲怎么能是悲伤的?而且还流泪?    

        那一年,父亲还不到四十岁。离家多年,相隔千里,父母相继去世,然后又是疼爱自己的三姐撒手人寰。每一个亲人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在故乡的黄浦江上,沧桑之叹涌上心头,身边恰是懵懂无知的幼女,其情其伤难以排遣。江风吹来,眼泪怎么能控制得住?    

        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和父亲谈过这一幕。不知如何谈起。我很愧疚,因为当时我觉得父亲很丟脸。这种愧疚十分压迫我,让我难以启齿。    

        和父亲聊上海,经常聊的都是轶事。我记得父亲跟我讲,解放上海那天的清晨,他有事早起,一开门,发现满街都是连夜进城的解放军,他们都倦极了,整齐地和衣就地而睡,其状蔓延不绝,甚为壮观惊异。2009年国庆,看电影《建国大业》,有一镜头是:也就是同一个清晨,住在上海的宋庆龄走出家门,静静地看着满街和衣熟睡的解放军军人,百感交集。如果这个镜头是依据史实而非杜撰的话,那么,在同一个时间段里,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也正十分震撼地看着这一景象。对于这个少年来说,震撼更多地来自一夜之间的“改朝换代”。    

        前些年,在杂志上看到久违的王丹凤,在香港和她先生开了个素食馆,生意不错。她已经很老了,不过收拾得很精致很体面。把杂志拿给父亲看,惹得父亲把他的少年暗恋又回顾了一遍:很多年前吧,上海某里弄,一个穿着白色狐皮(不知是真是假)大衣的小个子绝代美人,从片场回家,在里弄口下了汽车,踩着白色高跟鞋笃笃地低头疾步走过,漫应着街坊邻居殷情的招呼。这是一个电影明星初露头角的时期。她肯定没有注意到一个英俊少年的目光流连。我笑问父亲:在一个里弄里住那么久,她就那身衣服?父亲也笑:记得住的就那身。

        (摘自《生活就是秘密》,商务印书馆2012年3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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