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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4月01日 星期日

    杜聪与河南艾滋孤儿的故事

    白先勇 《 书摘 》( 2012年04月01日)

        上世纪80年代,河南农村因卖血出现无数的艾滋病家庭,又因而遗留下成千上万的艾滋孤儿。他们在生存的边缘挣扎,希望之门关闭,等待他们的是灰暗无边的命运。然而杜聪的到来为他们带来了爱的光亮,可以说,杜聪为他们开启了人生的另一扇门,他的善行,是菩提心,菩萨行。

        杜聪与我结缘将近二十年。1990年我第一次跟杜聪会面是在洛杉矶我朋友的家中,他那时还在哈佛大学念硕士,主修东亚研究。他对民国史特别感兴趣,这里有家族的渊源:原来他外婆的祖母就是孙中山的姊姊。    

        杜聪远从波士顿到洛杉矶来会我是因为选读的中国文学课程需要写论文,他挑中了我的小说《孽子》,所以来访问原作者。他那时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有礼貌、有教养、聪明温文的青年学子。他出生香港,中学便来到美国求学,可是他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传统文化怀有一份由衷的尊敬与热爱。这一点使我们之间马上建立起对话,开始我们悠久的忘年之交。    

        后来杜聪到纽约从事金融工作去了,他在银行界做得很成功,年纪轻轻,高薪厚职。杜聪在纽约过的完全是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杜聪懂得生活,喜欢生活,也享受生活。他常去大都会歌剧院听歌剧,曼哈顿上最高级的美食餐厅,他都去过。他去欧洲旅行,好玩的地方如数家珍。如果他继续在纽约工作下去,大概他也就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华尔街族,一架超级赚钱机器。  

        1995年,一个偶然机会,杜聪调职香港,回到他自己的家乡,在香港他成立了智行基金——这个日后变成他从事慈善事业的基础。21世纪初,又一个偶然机会,杜聪在北京遇到一个因输血而传染艾滋病的青年,医院追踪到污血的来源,竟是河南的农村。原来上世纪80年代,河南农村因卖血而造成数万农民感染艾滋病的大灾祸、大悲剧。当地政府鼓励农民卖血,把血浆抽走后,竟然又把混在一起的血液注射回卖血者的身体内。卫生人员的无知,造成无数家庭父母死亡,剩下成千上万的孤儿,嗷嗷待哺,陷入绝境。关键时刻——2001年,杜聪似乎也聆听到那些无助孤儿发出来求救的哀音,把他引到了河南那些艾滋村。    

        杜聪到了河南上蔡这些乡镇,他发觉他走进了人间地狱。河南本来就是中国最贫穷落后的省份之一,人口近亿,80年代,农民卖血五块美金一袋,只想以他们自己的鲜血来换取较好的生活,没想到如此卑微可怜的愿望却换来家破人亡的灾难,像上蔡,全村的艾滋病户,竟占了六成。 

        杜聪走进一户人家,两位老祖父母带领着五六个孙儿过活,因为两房儿子媳妇通通因为卖血染上艾滋病亡故了。老夫妇本来自己生活已嫌艰难,一下子增加了一群孙儿,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活活被生活的重担压垮。杜聪又进到另外一家,父母都染上艾滋,父亲先走,母亲病得奄奄一息,剩下一个初中辍学的女儿,即将变成举目无亲的孤女,弥留在床的病妇向杜聪哀求,希望在她身后杜聪能帮助她的孤女复学,给她的孩子一个未来。这些成千上万的孤儿,大部分都辍了学,可以想见,他们日后前途之黯淡,很可能沉沦到社会的低层,永无翻身之日。病妇托孤,让杜聪受到极大的震撼,他承诺下来,要帮她的孩子回归学校,得到一个向上的机会,那是杜聪对河南的艾滋孤儿所行的第一个善举。此后近十年间,杜聪的智行基金帮助了12000个孤儿复学,其中已有500个考上大学。这些曾经坠入绝望深渊的孩子,由于杜聪一念善举,而改变了一生命运。    

        这十年来,杜聪全身投入扶助艾滋孤儿的事业,他辞去了银行高薪的职位,奔走于香港与河南之间,无论寒冬炎夏,杜聪跟他的那些孤儿们在一起,共甘苦,粗食淡饭,甘之如饴,这与他在纽约的享乐生活天壤之别。是面对人类大悲剧、大苦痛时,启发了杜聪近乎宗教救赎、己溺己饥的情操。我相信,杜聪本来就有善根佛心,他全家信佛,辅救河南孤儿,杜聪立下终身相许的悲愿。    

        当然,杜聪面临的是艰巨无比的挑战。头几年,杜聪完全孤军奋战,一个人马不停蹄,全世界去募款,仅凭着他一颗善心去触动其他有心人的善意。然后他提着千辛万苦募来的款项,风尘仆仆赶到河南,还得低调行事,悄悄地把钱交到学校,替孤儿们缴学费复学。这种善举不能声张,因为政府掩盖艾滋灾祸真相,不准外人揭疤,记者、医生去关怀,都被赶走,杜聪也曾被跟踪监控。要不是他持有美国护照,恐怕早就被驱逐或抓了起来了,但他的善行终于感动了当地低层有良心的官员,得到他们的暗助,杜聪“救孤”的事业得以在默默中进行。    

        杜聪也会有感到挫败的时候,他告诉我,有一阵子,他一个人曾在夜里哭泣,因为他面对的灾难实在太大,向他求助的人太多,他感到个人力量太微薄,因而觉得沮丧无助。我安慰他: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早已不止救过一个人的性命了。事实上,杜聪这些年来,扶助艾滋孤儿,成绩斐然。他得到联合国的资助,美国克林顿总统也曾到过河南会见他的孤儿,大小的慈善奖杜聪都得过了,然而我认为杜聪最大的贡献是给他的孤儿们带来了人生的希望。他的孤儿们都叫他“杜叔叔”,他们失去的亲情,从杜聪身上得到了补偿。前两年,杜聪邀请一连两批孤儿大学生到香港来参加马拉松赛跑。我见到这些年轻人,他们脸上已察觉不到当年灾难留下的阴影,我看到的是一股努力向上的自信与意志。他们的专业,有计算机、石化、医学、护士、外语,还有一位女孩在东南大学念电机工程。可以想见,这些孤儿学生的前途是光明的。如果没有杜聪扶助孤儿计划,这些年轻人,恐怕仍在河南穷苦农村耕田为生,或者浪迹天涯当民工去了。假期,有的大学生回到家乡,参加杜聪的计划当义工,扶助其他仍在苦难中的孤儿。2008年四川大地震,杜聪率领一群孤儿学生到四川救灾。那些孤儿学生回来说,他们看到更大的灾难,帮助过其他比他们更不幸的难民,他们愈加懂得惜福感恩。我觉得这才是杜聪扶助孤儿计划了不起的地方,他不仅给予孤儿们金钱物质的帮助,更恢复了那些年轻人对人生的信念,启动了他们的善心,懂得感激回报。    

        杜聪近来跟我说,他的“家累”越来越重了,因为他手上有八千多的孩子等着他替他们缴学费,一年他需募款180万美金才够开销。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这两三年世界经济不景气,募款更加困难。我看他飞来飞去,不分昼夜,常常累得坐在车上打瞌睡——杜聪这几年睡眠严重不足。但他的孩子们学费没有着落,他没法安眠。我参加过两次杜聪在香港举办的募款义卖晚会,会上我也帮他义卖,叫喊得声嘶力竭,希望替他多筹些捐款,只要筹到25000港币,便可帮一个大学生读书四年,也就很可能改变那个年轻人的一生。杜聪修菩萨行所要走的道路是崎岖而累人的,但是十年献身,杜聪在精神上却得到大丰收。“助人为快乐之本”,我看杜聪跟那些孤儿合照时,总笑得那样快乐而满足。他在度那些孩子,携领12000个孤儿脱离苦厄,那些孩子也在度他,给他一个机会,完成人生最庄严的“救孤”悲愿,杜聪是上天派遣给那些孤儿们的“人间菩萨”。  

        (摘自《树犹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11月版,定价:3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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