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的中国,如果用一个关键词概括,就是:“热”。这种“热”蔓延到了我们思考问题的模式上。但事实上我们更需要冷却一些,淡定一点。我们需要对我们遭遇的各种言论、各种话题、各种现象保持一定距离,缓慢下来去看,不要急于做任何的反应和判断。例如,什么叫粉丝,什么叫偶像,不妨先研究它是什么东西、它影响了什么;最后,才能加以判断。
——梁文道
今时今日,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粉丝”二字的“魔爪”。 即便你不是任何人的粉丝,身边也势必会充斥着各种与“粉丝”或“崇拜”相关的人和物。譬如近年被疯狂追捧、恨不得将其奉入神龛的iPhone手机:“轻度粉丝”欣赏它卓越的性能,“重度粉丝”则简直把乔布斯视为“教主”——一声令下,二话不说,三教九流,四海之内皆兄弟。
粉丝力量大。粉丝究竟有怎样的力量呢?用张嫱的话说:“粉丝经济,催生多元创意社会,改变今日媒介环境景观;粉丝当道,引领消费潮流,主导创意社会。”
不过,作为“意见领袖”的梁文道,对“粉丝”却有不同的看法。
从来没做过任何人的“粉丝”
许:你有没有做过别人的粉丝?
粱:从来没有。
许:可是我经常见你在节目里边会说到你对一些先贤、大师的崇拜。
梁:这不叫粉丝呀。关于粉丝的定义,最宽松的一种讲法是你喜欢某人,愿意读他的东西,你知道他的消息,我想每个人多少都经历过。但如果我们讲很“铁杆”的那种粉丝,要搜查他的各种言行,我并没有。
比如,我年轻的时候很崇拜天主教的圣方济,可问题是,我并没有到处去搜他的各种资料,我只要知道他说过什么话,看了一些简介,觉得挺佩服他的,想学习他,仅此而已。再比如,我年轻的时候喜欢胡适,我对胡适的那种喜爱也没有发展到任何胡适的传记出版我都要买一本,没有达到这种程度。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应该没有做过任何人的粉丝。
许:但是你在《噪音太多》里边说你看到过一本约翰·凯奇的签名本。但你当时没有买,后来追悔莫及。那一刻的心情,也不算是粉丝吗?
梁:那不一样。我当时的心情是因为那本书珍贵。比如说,现在有很多藏书的人,我也是收藏书的人。你做收藏者的时候,你看到一本书,哪怕你没读过那位作家的书,但你知道他是著名的作家,就会想买。举个例子,假设今天有一个人不太懂英文,但被他发现一本书上有莎士比亚的签名,很便宜,他可以买的时候却没有买,那后来他也会后悔吧?这不叫对那本书的崇拜,或者说,只是一时半会儿的崇拜。
许:那么,粉丝是一个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梁:这是客观的形容,我不觉得有什么褒贬。除非你是狂热的粉丝,才是贬义的。比如说,痴迷追求刘德华的杨丽娟,一般人是不会这样极端的。
“粉丝”是个什么玩意?
许:这就涉及一个粉丝怎么定义的问题,他一定是要过度崇拜,对吗?
梁:也不能轻易下结论,因为所谓的“度”很难定。很难确定什么叫“过度”、“不过度”。我觉得应该这么讲,从我的角度来看,粉丝的意思,指的是你首先要有一个偶像,那偶像跟你的关系,你觉得应该是一种比较亲密的关系。这个亲密的关系并不是说你真的跟他很熟,而是说你把他——哪怕他不认识你——当成对你而言特别重要的一个人,而且这种重要还不只是一种知性上的,更是一种感性上的,你觉得跟他很亲切。你会对他有某种的投射,你会跟着渴望知道他的更多信息,然后你会因为他产生某些喜怒,或者对其他人产生喜怒。比如说,人家攻击你的偶像,你会愤怒,人家称赞你的偶像,你会觉得这个人跟你挺好,像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这种人就叫做粉丝。
学术界关于粉丝最早的定义,来自美国学者约翰·费斯克,他是力挺粉丝文化的。他有一个很著名的例子来形容粉丝的“创造力”:很多人都买不起为自己量身定做的牛仔裤,只能买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千篇一律的牛仔裤,但是买回去之后,消费者自己在牛仔裤上边剪个洞呀,或者搞些花纹呀,他用自己的“创造力”,可以把这件流水线上的牛仔裤变成一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牛仔裤。
这是关于粉丝最早的定义。可是我并不是完全认同约翰·费斯克的这个说法。我觉得这个说法,只能够说明粉丝文化的其中一面,它其实是有很多面,我不觉得任何一面是能够概括全体的。它相当复杂,你必须把它具体到每一个不同的脉络,不同的社会、时期、阶段来讲。粉丝文化有时候可以很有创造力,可以很颠覆、很有趣。但是有时候,你也会觉得他会不会只是巩固了一些原有的东西呢?它有时候可以变得非常保守。比如说,对政治人物的崇拜,那难道不也是一种“粉丝文化”吗?你从这个角度去看粉丝的话,以前那些在天安门广场上面对着毛主席把像章扎进肉里的人,那种人叫不叫粉丝呢?那不是最厉害的粉丝么?那个年代,中国人有一半都是毛主席的粉丝吧。
关于“粉丝经济”
许:那什么叫“粉丝经济”呢?
梁:“粉丝经济”是相当限定的,它指的是说,有这么一个人,他成为了其他人的偶像,然后他的那些崇拜者们,他的粉丝们的一些消费行为、一些经济行为,能够产生一些经济效应,这个经济效应是跟他们崇拜的对象相关的。“粉丝”必须和“经济”搭档,才能叫做“粉丝经济”,如果不产生消费行为,只是在心里喜欢,这样就不算。
许:我们看到,山寨的商品有时候也能满足粉丝的一些欲望。比如说山寨的iPhone,拥有它的人也觉得不错。这种从山寨商品身上得到满足感的粉丝是什么心理?
梁:我觉得这样的人不一定能称得上是粉丝吧?真的是iPhone的粉丝,会不计代价地去买iPhone,当然,有一些iPhone的粉丝买不起或买不到,他会买山寨产品,但是问题是大部分买山寨iPhone产品的人未必因此就是iPhone的粉丝。他有可能觉得iPhone是很好用的一个东西,而不是对它产生一种狂热的崇拜。
粉丝崇拜偶像都是对某种东西有一种执念的,但买山寨iPhone的人不一定对iPhone有执念。就比如你买翻版碟,并不一定表示你对“碟”有执念,你可能只是因为买不起正版碟,这可以是很理性而冷酷的经济计算。
所以,“山寨经济”和“粉丝经济”其实是两个不同的领域,但是呢,又会有一些交集的地方,“山寨经济”其实是一个对现有市场的某些产品的模仿,然后提供一个廉价的代用品,甚至是“更好”的代用品。它非常便利,非常划算。对很多人来讲,山寨产品或许还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东西,因为当地经济生活水平可能还不足以使他们用上正牌的产品,或原装的产品。这样的消费行为不一定跟“粉丝经济”有关,它真正跟“粉丝经济”有关的时候,只是当那些粉丝去买正牌的商品,而且是出于对偶像的执念的时候。
“如果可以选,我宁愿没有粉丝”
许:你觉不觉得你是一个粉丝经济的受益者?
梁:是啊,因为有粉丝才有我的书嘛,有粉丝去看我的节目、去参加我的活动,让我在这个过程中赚到钱了。但是我并不因此就感激粉丝,如果可以选,我宁愿没有。为什么呢?我觉得回到原点讲,粉丝之所以会崇拜一个偶像,他之所以会发生之前我说过的关系,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人在某一方面击中了他,就像爱上一个人一样。但是,这跟你在真实生活中爱上一个人是有巨大差别的。
首先,我们讲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地方在于人之所以对一个人有欲望、对某件事情有欲望,这通常表明他在某地方的欠缺。比方说,他盼望自己会向什么方向发展,缺了某个东西,想在某人身上获得。我们有千奇百怪的理由去渴望某件事情,跟它发生关系,也许是友谊、也许是爱情,或者别的其他种类的东西。
其次讲差别的地方。粉丝跟偶像的关系跟刚才我讲的不一样,同样作为欲望的对象,偶像是通过大量的媒体呈现出来的,而不是一个面对面的认识。在这个时候,其实粉丝有太多的投射,这些投射并不一定跟那个真正的“偶像”是相符的。因为那个“偶像”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他在媒体上出来的也许是非常不同的。对不对?所以这里边有太多的“虚妄的投射”,接下来,这些投射还会有“再生产”的情况。
什么叫再生产呢?再生产的意思指的是,比如说你今天爱上一个人,你崇拜一个人,你会对他的言行有很多自己的诠释,而这些诠释其实是一种生产——为什么他今天会说这番话?为什么这女孩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她肯定别有用心,她肯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也许人家只是一个简单的意外的微笑,但你会觉得它特别充实、特别丰满,对你来讲别具意义,然后你就生产很多东西。
日常生活中你爱上一个人,也许也会有这种再生产,但这个再生产不是那么自由的。为什么?因为这个被你爱的人是在你日常生活中出现的人,她可以否定掉你之前的投射跟再生产,她可以让你了解你之前想太多了,你误会了。但是问题是,一个粉丝对于偶像的这种投射跟再生产,是这个偶像本人很难亲身告诉粉丝真实情况的,他很难亲身来否定,或者逼迫你用别的方法来诠释它。崇拜完全是粉丝的“自我幻想”和自我幻想的“循环生产”。所以说,这是一种单纯的执著,这个执著是建立在一个幻想的基础上。作为一个佛教徒,对我来讲,所有的执著跟幻想都是不太好的。更不要提,有时候这种执著跟幻想会对被崇拜的人造成一些负担跟压力。
比如说对我来讲,我觉得别人骂我也好,喜欢我也好,我常常会觉得有疏离感,好像跟我不是很有关系。骂我还好一点,我反而觉得比较感兴趣;对于喜欢我的人,我会觉得他讲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想法,是在满足他自己的需要,他对我的看法是多于我想看的,跟我无关。但是虽然是跟我无关,人家会觉得它跟我有关,它就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延续下去了。所以虽然我因为粉丝经济受益,但同时这种粉丝的投射也对我造成了破坏或者压力。
许:如你之前所说,很多偶像都是被媒体塑造出来的,那媒体是不是需要负很大的责任?
梁:媒体的责任是什么意思呢?道德责任吗?它为什么要有道德责任?如果粉丝跟偶像不是一个道德问题的话,没有正面负面、好坏之分的话,它就没必要有道德责任感,虽然偶像的形象确实是媒体塑造的。这就等于,我们不会说车子能够发动就是轮子的责任。车子能走,是轮子起到的作用不假,但是你不会说这叫轮子的道德责任。它这是客观的机制,那不叫责任。媒体的机制就是如此,它的责任不在于考虑偶像会对粉丝造成什么影响,它的责任在于它在制造偶像过程中的细节问题。
粉丝无好坏
许:什么类型的粉丝比较能对社会有正面的影响,韩寒的粉丝吗?
梁:这只能从具体的时空来讲。韩寒的粉丝也许会在某一个时空条件下会有正面的影响,但不一定永远都是。我打个简单的比方,假如今天韩寒提出了一个对某个社会现象的挑战、质问,而这个社会现象真的是很不公平、很成问题的,他的粉丝们也纷纷支持他们的偶像,也提出了类似的挑战、质问,假如是这样的情况,你当然可以说是正面的了;但是也许不晓得哪一天,韩寒突然又提出了另一个观点,而那个观点事实上是很负面的一个东西,他的粉丝也去支持,因为他的粉丝在那一个刹那,考虑的并不是正面还是负面,考虑的只是支持我的偶像,你说在这个情况下,它还是正面的吗?那就不一定了。
许:许知远说崇拜韩寒的人是“庸众的胜利”,是不是指大部分崇拜者缺乏独立思考?
梁:我觉得问题没有这么简单。所谓独立思考,并不是有或没有的问题,而是你运不运用的问题。其实每个人都有独立思考,只不过你的独立思考有时候没用起来。比方说,正常情况下你知道一个人杀人是不对的,但是今天你的偶像杀人了,这个时候你觉得他杀人都可以原谅。这种时候你不叫没有独立思考,只是这个状况下你没有运用独立思考。
许:许知远说,对韩寒的崇拜是整个社会拒绝付出代价的表现,你怎么看?
梁:的确会有这种状况,这也是我常常批评的,等于把偶像当成一个生活的慰藉,这是所有的文化工业都会有的问题,也不是什么新提法。
我想说的是,没错,我承认,也许有人会读了韩寒的文章,就觉得已经批判了这个社会,这就相当于一种良心的消费。透过看他的文章你觉得你批判了一把,你也有良知了一把,你也勇敢了一把,但问题是,这情况跟韩寒本人无关。
(摘自《同胞,请淡定:我们香港的蜗居、蚁族、富二代》,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11月版,定价: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