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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3月01日 星期四

    告别悲情意识,寻找中国位置

    ——访刘香成

    马国川 《 书摘 》( 2012年03月01日)

        【采访手记】

        35年前,当时仅有35岁的刘香成来到中国,担任《时代》周刊驻华首席摄影师。诚如106岁的文化老人周有光所说,“人类的历史,可以用语言的声音记录,可以用文件的笔画记录,又可以用摄影的镜头记录”。刘香成就用摄影的镜头记录了一个时代。他为毛泽东之后的中国留下了无数照片,其中许多幅照片在今天已经成为经典。

        1990年,刘香成被美联社派驻莫斯科。一年之后,他在克里姆林宫按下了快门,戈尔巴乔夫宣告苏联终止的历史瞬间被永远地定格在他的镜头里。周有光先生说,刘香成先生的“苏联最后一秒钟”,是“最最使人震惊的摄影记录”。

        从2010年开始,这位“摄影历史学家”又走遍世界,搜寻有关中国的老照片,编辑了历史摄影集《壹玖壹壹》。“我要用照片重新拼贴辛亥革命前后中国的历史图景”,刘香成说,“因为用文字书写的历史过于概念化,而照片书写的历史真实而生动”。

        作为一个美籍华人,刘香成对中国历史并不陌生。他的童年时代在母亲的老家福州度过,直到上世纪70年代才远渡重洋到美国。他所受到的历史教育和今天大陆的学生没有什么两样,辛亥革命前后的一百年就是一部屈辱史。

        不过,这位走遍了世界的摄影家,对于历史已经有了新的认识和感悟。在他看来,正在崛起的中国需要摆脱“受害者”的历史悲情,以理性、开放、宽容的健康心态面对历史,面对世界。

        “告别口号”更重要

        马国川:你是一位摄影家,为什么会对发生在一百年前的辛亥革命感兴趣呢?

        刘香成:辛亥革命前后的一百年,是所有中国人的记忆之痛。在去美国读大学之前,我接受的历史教育和大陆同龄人没有什么不同。对所有中国人来说,“百年沧桑”是共同的记忆。

        不过,时过境迁,“百年沧桑”已经是一个很抽象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对它没有了生动的记忆。我编辑历史摄影集《壹玖壹壹》这本书,就相当于把散落在世界的历史碎片收集在一起,形成我们的共同记忆,把中国人的“百年沧桑”具体化、具象化。当人们再说百年沧桑的时候,可以有一个很客观的东西呈现在那里,而不是变成一种口号,口号是很危险的。

        马国川:我是1971年出生的,我觉得我们这代人,包括现在的年轻人,所受的教育都是口号式的,对历史的记忆其实是非常抽象的,干瘪枯燥,没有活力。

        刘香成:现在有些学者呼吁“告别革命”,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告别口号”更重要。口号似乎是新中国的一个特点。历史一旦变成口号,就变成了很粗糙的、不客观的东西。

        现在这种把事情简单化的教育,是很糟糕的。历史是什么样的,应该请读者自己去判断,自己去思考。今天来看是一种感觉,再过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可能后人又是一种新的认识,但是图像没有改变,只是观察者变化了,视角变化了。历史永远可以有新的解读。因为对历史的解读里,浸染着对现实和未来的思考。而且我们要相信,后人有能力来思考,来判断。

        “中国人受伤的感情至今仍然脆弱”

        马国川:提起近代史,中国人心头总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耻辱感。

        刘香成:是的,据我观察,中国人至今仍然沉浸在“百年耻辱”里难以挣脱。基辛格在最近出版的《论中国》(On China)一书里说,在中国寻求与外界沟通的过程中,很多中国当代自由派国际主义者仍然认为西方严重亏待中国。虽然中国正从曾经的劫掠中重生,但是今后中国跟世界怎么来往,这个起点不会放。

        时至今日,中国对一切与中国主权有关的问题都充满了感情色彩。就像《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所说,“屈辱是人类情感中最具威力的,雪耻次之……”

        随着经济实力的增强,现在中国人也有一定的自信心,但是如果没有对历史的清醒认识,背负着沉重的屈辱感,年轻人就很容易采取非理性的举动。

        中国人受伤的感情至今仍然脆弱。不然的话,为什么有些人会花几千万把圆明园的兽头买回来,然后摆在那里让大家参观,似乎这样就一雪前耻了。这些举动仿佛在告诉世人:我现在有钱了,我可以做这个事情。

        现在还有那么多的文物在国外,怎么办呢?能够都买回来吗?甚至有人参与竞拍,拍到手了却拒绝付款。这种没有诚信的搅局做法,怎么能够获得别人的认同和尊重呢?

        “在中国,书写历史是既复杂又敏感的事”

        刘香成:悲情在英文字里面叫“受害者”。到底是用理性来看待历史,还是以情感来看待历史?如果是后者,那么永远也摆脱不了悲情意识。一定要从“受害者”里跳出来,你已经不是受害者了,这样你才能以平和的、平等的态度和别人进行交流。

        民族主义这条线,一直延伸到今天的中国社会。我觉得,这是中国的包袱。对今天的中国来说,要做的是把这个包袱放下来,带着平和、平等理念与世界交往。不管和哪国人交往,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就事论事,不要让情感影响自己的认识和判断。

        现在对历史应该有个新的态度,不需要再以那种非常强势的受害者的立场去看历史。

        马国川: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去对待历史,就要原汁原味地记录历史。

        刘香成:人们如何感知历史取决于历史如何写成。在中国,书写历史是既复杂又敏感的事。2011年初,据《南方周末》报道,中央党史研究室连续四任主任历时十六年才重修完成1949—1978年的历史。由于这部书并没有提及诸如1960—1962年大饥荒的确切死亡人数这样的问题,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今天中国的位置在哪里?

        刘香成:当年我来到中国,正值毛泽东去世,我感到中国人对很多的事情有兴趣,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那时我就认定,如果有机会来中国工作的话,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主题。

        马国川:我觉得,和那个时代比起来,今天中国可能显得比较迷茫,并不清楚自己要得到什么东西。

        刘香成:今天中国的位置在哪里? 

        我记得上世纪90年代著名导演谢晋导演了一部电影《鸦片战争》,开播首映请我去,不到五分钟,我站起来就跑掉了。因为电影是用一个很粗糙的导演语言去拍摄的,里面一肚子受害者的怨气。

        把事情简单化的做法是很糟糕的。现在一些人潜在的认识就是,软实力是可以用钱买的,我们中国有这样的能力了。你们西方花了三百年才拥有的东西,我们可以马上买到。在海外花大钱建立新闻社、搞电视,这还是计划经济的思维。

        我们的英文媒体,也包括中文媒体要先抓住来华的几十万外国读者的眼球,为什么他们对中国最感兴趣我们都抓不住,还要到国外发展,这逻辑很难想象。

        例如,中国电影作为一个文化产业,近些年发展迅速。但是和好莱坞相比,还是距离很大,不可同日而语。好莱坞的人来到中国说,你们什么都有,但是你们不知道怎么编剧,怎么说故事。当然事情往往比这更复杂。

        一个国家经济发展以后,从硬实力提升到软实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文化不能强制别人接受,而要感染别人。

        我注意到,近年来中国有争论,有一些人认为中国是独特的,强调“中国特殊论”,反对普世价值。所谓“普世价值”并不是要排除文化的区别,普世的含义是说,大家有一些共同的价值,这些价值里面同时也包容各种不同文化存在的差异。首先要承认有共同的东西,否则,为什么中国重返联合国的时候那么高兴?

        马国川:公元1793年,乾隆接见英国使团时骄傲地说,大清国万物皆备,不需要跟你们通商。208年后,中国也加入了WTO,承认了西方国家制定的商业游戏规则,当时也是举国狂欢。

        刘香成: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加入WTO的重要意义会越来越凸显。WTO的游戏规则是全世界性的。中国加入WTO,就意味着认同这种世界性的规则,认同一种普世价值。北京举办奥运会,提出“同一个地球,同一个梦想”,不也是承认普世价值吗?

        我不否认,中国的文化有独特性。中国人的务实精神是在日常生活里长时间锻炼出来的。但是我经常说,中国和西方的共同之处,远远超过差异。中国和西方普世的共同点多于分歧。不能使用双重标准:当我高兴的时候我的东西就是普世的,当我不高兴的时候我的东西就是独特的,你就要尊重我。这不是一种健康的心态吧。高速发展的中国,还是一个不成熟的社会。

        日本没有到处宣扬文化的独特性,可是日本文化的独特性比中国更强。不过,这并不妨碍日本向西方学习一切先进经验,甚至日本战后宪法也是在美国人监督之下写出来的。对于中国来说,这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马国川:中国遭遇鸦片战争是1840年,美国的“黑船”来到日本是在1853年,日本在1863年就开始明治维新,而中国迟迟不改革,1898年的戊戌变法也被残酷镇压了。

        刘香成:日本在发展过程里面改良再改良,一步一步成为一个现代国家。日本人有一种彻底的精神,我不行,我失败了,我就承认,然后我就认真地学习。结果运作非常好,至少在今天的东亚,日本的民主体制应该说很不错的。

        其实,中国文化里有很多东西是唯心的。中国文化追求道德上的最高境界,如果这个东西不灵了,就换一个朝代。而西方注重的是理性的经济建设、逐步改良。

        最后的改革其实是媒体改革

        马国川:您现在生活在中国,从一百年的历史来看,您觉得中国社会有哪些进步最值得关注?

        刘香成:《华盛顿邮报》前驻京记者潘公凯离任后写了一本书,他说中国人现在的生活是五千年来最幸福的生活,但只是从物质生活来说。我同意他的观点,物质生活是一个指标,但不是唯一的指标。

        历史可以往后看,不能够往前看。以韦伯的理论来说,现在中国执政党是有合法性的,因为业绩在那里。这是一种“绩效合法性”。但是,恐怕没有人敢否认,现在中国的制度是不完善的。权力仍然占据社会的最高位置。一个很优秀的人才能去文化部当一个处长就觉得无比荣幸。可是,美国人最好的人才不会去文化部当一个处长,美国也根本不存在文化部。

        中国按照现在的路走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一定要改革。中国人最怕的就是乱,为什么中国人自己相信会乱?如果不怕乱的话,就会让人家改革,至少改革阻力会少一些,改革速度会快一点。

        马国川:“作之君,作之师”这似乎也是中国的传统呢。毛泽东最大的愿望是当老师,当然,他不是当一个学校的老师,而是要做全国人民的教师。

        刘香成:随着公民社会的发育成熟,政府要慢慢从这里退出,或者在这个基础上进步,进步其实就是要退出。

        《纽约时报》是不完美的,《华盛顿邮报》也不完美。但是在美国社会里面有无数的《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能够容纳无数的不同声音,因此美国的软实力就上来了。

        马国川:就是当所有的声音都能够有机会呈现的时候,一个国家才是成熟的国家。

        刘香成:一个现代国家,一定要有多种声音。当然,在美国政治上不准确的想法和舆论很难进入很主流的媒体,但是你不去看《纽约时报》,你在别的地方可以看到这些舆论,是不是?区别就是这么一点点。

        所以,我一直说,最后的改革,其实是媒体改革。但,媒体的改革很难。

        马国川:怎么去改革呢?

        刘香成:道路肯定要中国人自己去选择。所以有时候我特别矛盾,因为知道现实非常复杂。如果一定要找共识的话,至少一个共识是没问题的。不管现实有多大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绝对不是集中权力的理由。不能说现实太复杂了,要把权力更集中在我手里,才能干好。

        马国川:其实普世价值争论到最后,“独特论”变成“中国模式”,声称中国这一套好,好像在世界上都有普遍意义。

        刘香成:这又走偏了。你现在还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不要让这种东西绝对化。

        我觉得我们从事新闻工作的,有机会去观察世界,观察而不要下结论。在观察过程中肯定会有一些结论,但这些结论也是暂时性的。

        1981年我去台湾,官方安排我去金门采访,金门军区司令请客吃饭,我说我感到很亲切,因为人们的肢体语言、气氛让我感觉像在人民大会堂。一模一样的沙发,大陆喝茅台,你们喝“高粱”。整整三十年后,今天的台湾不是也实行了平稳的民主转型吗?

        总起来说,对于中国的未来,我愿意把自己放在乐观的一边。

        (摘自《告别皇帝的中国》,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2年1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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