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政党天天折腾，党内不断有矛盾冲突，而且完全曝光在媒体上，阴谋变阳谋。另外在党外要跟反对党竞争，更是喧嚣。不过他们是按照规则在斗，所以也不影响社会大众整体的生活，不会让大众有不安全感。民众看政党吵架就好像看运动场上的比赛，不见出声反倒感觉诧异。
台湾的政党实际上和我们习惯意识中的政党概念很不一样。台湾的政党数量很多，现在有一百七十多个，刚开放党禁时将近三百个。注册一个党跟我们注册一个皮包公司一样简单。台湾一百七十多个党中，光共产党就有两个，一个是台南农民王老养创建的，他一直申请成立共产党，前两年批了下来。这个党就他一个人，后来又找了个人，他是主席。陈水扁堂兄也成立了个共产党，用的还是大陆的党章。
台湾开放党禁以后，政党竞争造成的直接结果有两个。第一，党外运动自动消失。所谓党外运动，就是原来没开放党禁时，老有一些人在外边反对国民党，越反对越牛逼，比如说当年的“美丽岛”事件、“自由中国”运动，你只要骂国民党，你就是英雄。对于这些反对派人士，国民党当局越镇压，参与者就越多，这些人在台湾生存不下去，就跑到海外，政府也严加防范，不允许回台，但他们反倒斗志高昂，屡屡冲关。据说有一天有一帮海外国民党体制外的反对派，开会时情绪激愤昂扬，说我们一定要打回去。后来有人告诉他们说已经开放了党禁报禁，可以随时回台，谁都可以注册政党，可以随便骂政府了，这帮人立即泄了气，觉得没事可干了。成立政党直接面临的一个问题是：谁给钱?自己吃饭问题得先解决啊!于是他们纷纷回台找饭辙，党外运动烟消云散。
政党竞争的第二个结果是，三百多个政党竞争出两个主要的政党来，就是国民党和民进党，另外还有几个稍微有点规模的小党。两党制不是设计出来的，是在一堆政党里竞争出来的。从全球范围看，所有两党制国家都没有经过精心设计或安排，主要的两个政党都是竞争出来的，与之相伴的一直还有许多小党，这是自由竞争的结果，跟可乐市场一样：市场上有大量的可乐品种，最后竞争出两个，百事和可口可乐，当然同时还有娃哈哈、非常可乐等各种小可乐品牌存在。家电行业中国美、苏宁也是两大，但其他小的卖场也还活着。所以开放党禁、政党竞争的直接结果就是两大政党冲在前面，其他小党边缘化、空壳化。
台湾这几年，各种小党在两党的主轴下不断竞争，比如亲民党想作为第三党出来，没成功；新党从国民党分出来，也要成立第三党，也不行。现在其他一些小党在搞联盟，甚至要把所有小党联合在一起和大党竞争，这跟卖可乐的市场竞争态势是一样的。
政党要怎么竞争才能进入前两名呢?有人说只要有钱就行。但为什么起点相同，有的党能筹到钱，有的党却没人给钱呢?我记得有次在台北走过一条街道时，发现有一个楼被贴了封条，仔细一看是亲民党党部，我当时很奇怪，宋楚瑜在大陆被礼遇，牛逼大了，回去后怎么连党部都被封了呢?在我们印象中，党是特别伟大的组织，怎么总部都能被封呢?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是因为他们交不起水电费。我又奇怪：宋楚瑜这么牛逼，怎么连水电费都弄不来呢?别人说没人给他钱，因为他竞选不可能被选上，这就相当于拍电影，这个明星票房号召力不行，我给他钱干什么!后来我又了解到，宋楚瑜来大陆，租的是南方航空公司的飞机，后来账都结不了。你选不上，我给你钱不打水漂了吗?那你为什么选不上呢?因为你没有人气，提不出好的政策，不受大家欢迎。
政党卖的是什么东西呢?打个比方说，政党卖的第一是领袖，道理跟影视市场推明星类似，这个人身上具备的特质应符合一个时期内民众的心理期待和寄托，主要包括他的品德、能力、人格特质、形象。比如马英九政治上干净、不贪腐，人又长得帅，这都可能是获得选票的理由，特别是陈水扁下台后，人们厌烦并抛弃了贪腐的领袖，从而在心理上期待一个马英九式的领导人，这时选举，马英九胜出就毫无悬念了。第二是卖政策，这些政策有远的有近的、有虚的有实的，比如实的，每个人健保能享受多少钱、减税多少。也有虚的，比如未来要把城市建成什么样，建立什么目标。此外对一些特别敏感的问题，你得能提出不同见解，比如两岸关系。你卖“独”是一部分人同意，你卖“统”是一部分人同意，你卖“不统不独维持现状”也是一部分人同意，任何一个政策都不可能百分之百获得赞成，那你就要拿捏哪种政策能得到多数人支持。政党竞争的结果是，要么领袖不行、但政策好，要是你既提不出好政策、领袖又不够有能力，那铁定没人给你钱，因为给你钱也选不上，谁傻啊!
宋楚瑜上次竞选失败在新票案上。国民党在威权时期有一笔特别的外交运作和选举经费，这部分节余存在宋楚瑜个人账户上。李登辉说被他贪污了，宋又说不清楚，因为确实在他个人账户上，他等于为李登辉背了黑锅，在这件事情上他有了污点，作为领袖，很多人就都不信任他了。再一个原因是他也没有提出什么好的政策来。这样当然没有人会支持他。
可乐竞争的是口味、是品质、是服务，政治家竞争的是政策和领袖，你个人的品质代表政党的品质，比如马英九清廉，大家看贪腐看不过眼，所以心理上对清廉的人就特别喜欢，一下子就选上了。这跟卖东西是一样的，正好这个市场有空当，有需求，产品一被推出就会受到追捧。
台湾政党最初是全能政党，特别是两蒋时期，所以在国民党很多文献里都是以“党国”自称。那时候国民党中央党部很气派，有一个很大很完整的楼。我有一次去那里见连战，他讲这个地方当时是他选的，当时他是“行政院长”，想着上班方便，那边“总统府”，这边“党中央”，来回走就可以了，没想到后来他成在野党了，现在只有一个方便，就是出去抗议比较方便，回来喝口水又出去折腾了。在当时情况下，党和政是一体的，但没想到结果变成了一个历史的讽刺。
现在台湾的政党逐步变成“议会”党团，可以在“议会”里辩论、投票，通过控制“议会”来影响立法。这些“议会”党团也成了选举提名的工具，你选举时需要的提名、动员是要靠政党的。另外政策储备也需要人，需要智库。现在政党的工作内容主要是选举和组织工作占了大头，因为以前一党制时有支部，现在基层也不怎么活动，也交不了太多钱，所以如今的政党模式越来越像美国。美国的政党自从电视媒体出现以后，就变成了一个选举工具；选举时你说你是哪个党就是哪个党，你赞成哪个党的政策，做个简单手续，你就是这个党的成员了，平时没基层组织活动，不开会，不过组织生活，也不交党费，什么活动都没有，跟我们的政党概念不太一样。
政党变成这种定位后，就一定要接触选民，就像我们企业要接触客户一样，政党总部也越来越移向客户。现在无论是国民党，还是民进党，它们的总部、中央都越来越接近于市场，比如国民党总部就在一个胡同的马路边，好像通常所说的门脸房，一眼就能看见，也没人站岗，谁都可以进去。开“中常会”的会议室都很简陋，因为要省钱。国民党把党产处置完了以后，就变成了没有资产的政党。国民党原来一直背着一个包袱，就是党产，从大陆败退到台湾后，有大量的资产变成了党产，用党产来支持运作，所以一直都腐败，包括搞选举，会用金钱去买票等。马英九上台以后，逐步把党产通过信托的方式回归社会，所以它现在没钱，租不到好地方，里面很多人都是义工，因为党没有那么多钱雇这些人。再往下地方党部更是设在马路边的街铺里，因为好招呼选民，竞选开始时，街铺招牌一翻就可以变成党部开始折腾。
民进党也是这样，在高雄相当于咱们王府井这样的地方，一个马路的十字路口有个大牌子：民进党总部。这个牌子像麦当劳的标志一样立在那儿，因为它要接近选民，便于动员，便于沟通。所以政党的办公地点都越来越平民化，越来越开放、简朴，有点像香港的一些银行、米铺。政党已经去除了神秘化。我到过澎湖，还到过其他很多地方，马路上随处可见小党部的招牌。
政党功能上去意识形态化，导致它变成选举工具。我在“五都”选举前路过国民党中央党部，想去那儿找朋友聊聊。他们说今天不行，因为是选举最关键的时候，干部都下乡去动员了，人人都怕失手，很紧张。他们当时最重要的目标是至少要保“三都”，后来结果是达到了，但整体压力非常之大，让人感觉整个党都在为选举折腾。另外政党竞争会使人们担心的极端化情况弱化，两党政策渐趋中间路线。因为在威权制度下，政府想问题的方法都是意识形态化的，都是两极化的，比如“共匪”、“蒋匪”，水火不相容，势不两立，没有中间余地。开放党禁以后，第一次政党轮替，导致政党之间政策选择上比较理性。比如说国民党是“九二共识”，民进党则坚持“台独”、去中国化，要两个中国，不断拉抬族群分裂，搅动冲突。但完成二次政党轮替以后再选举，所有政策都在向中间靠，理性坚持跟大陆和平友好相处，发展经济，经济优于政治，民进党也不再操纵“台独”议题和族群分裂，而是谈具体的民生问题和城市建设。
蔡英文是伦敦政经学院的博士，马英九是哈佛大学法律系博士，蔡英文带领民进党的这次选举都是趋中间化，“五都”选举以后又提出新的大陆政策，要跟大陆和平共处，找到共同点和差异点。
美国事实上也是这样。美国选举到今天，两百年下来，两党轮换，最后都是中间偏左、中间偏右，谁都不走极端，没人敢反对现行的基本制度和宪政体制。共和党上台没有要把民主党赶尽杀绝或把这些人的讲法加以批判。民主党上台也没有这样，而是在维持原来宪政、法制和政策的框架下做一些微调。台湾现在也这样，这也是我去台湾多了以后，一次比一次觉得安心的地方。以往大陆人总是很担心：民进党上台怎么办?老让我来投资，会不会把我们赶出来，或把东西没收?还有些人担心，说我们跟民进党打交道行不行呢?万一以后国民党上台了又该怎么办?现在看这些担心都可以去除。
我觉得，未来台湾政党的生态也类似于企业，有代际更替、选拔，也都是竞争，是看你的业绩，看你的人望，你有领袖气质你就能出来。如果你其他方面都很好，但一上镜头不够有领袖气质，那政党就可能不提名你，因为提名了你也选不上，就像歌星红不了，我还捧你干吗。所以政党变得离每个人都很近，与每个人的生活也有关，但又不会直接支配自己的生活。
也会有人说，有时会看到他们在“议会”里打架，怎么又说他们不走极端呢?其实这也是政党生态的一个方面，因为在台湾政党太多，需要竞争，小党又没广告费，所以他们必须在开“国会”，包括在“立法院”开会时，趁有镜头对着时大力表现，让大家记住这个政党，同时告诉他的选民和支持者说，我在替你们干活，一点没闲着。但镜头一撤，他们又都会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党无宁日，但没有影响到社会正常发展，相反给社会的正常发展找到了很多表达观点、情绪宣泄的出口。
（摘自《理想丰满》，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年1月版，定价：45.00元）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