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儿女妻子
乔布斯一直热切盼望着参加2010年6月儿子的高中毕业典礼。“当我被诊断出患有癌症时,我跟上帝做了笔交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看到里德毕业,这个信念支撑我挺过了2009年。”他说。已经读高中四年级的里德,跟他父亲18岁的时候惊人地相似,那洞察一切又略带叛逆的微笑,那专注的眼神,还有那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但里德也从母亲那儿继承了对人友善和极富同情心的特质,而这却是他父亲所不具备的。他感情丰富,愿意与人为善。每当乔布斯身体不适时,常常闷闷不乐地坐在厨房的餐桌前盯着地板发呆,这时,唯一能让他眼前一亮的就是看见里德走进来。
里德深爱着他的父亲。就在我开始写作本书不久,他来到我的住处,像他父亲经常做的那样,提议我们出去散步。他热切地告诉我,他父亲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冷酷商人,他的动力来源于他对事业的热爱和对苹果产品的自豪。
乔布斯被诊断出患有癌症后,里德开始去斯坦福的肿瘤学实验室做暑期实习,通过DNA排序去寻找结肠癌的基因标志。在一次实验中,他追踪到了基因变异如何在家庭成员间传播。“我病了以后,能让我感到一丝安慰的极少事情之一,就是里德可以有很多时间跟一些优秀的医生一起作研究。”乔布斯说,“他对此表现出的热情正像我在他这个年龄时对计算机的那种热情。我认为21世纪最大的创新将是生物学与技术的结合。一个新的时代正拉开序幕,就像我在他的年龄时,数字时代正拉开序幕。”
里德以他的癌症研究为基础,在他水晶泉高地中学的班级做了高年级报告。当他描述着如何用离心机和染色法做肿瘤的DNA排序时,他的父亲和其他家人一起坐在观众席中,面带微笑。“我幻想着将来里德和他的家人住在帕洛奥图这儿的一栋房子里,他在斯坦福做医生,每天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乔布斯后来说。
2009年,当乔布斯看似不久于人世时,里德迅速成熟起来。父母在孟菲斯时,他照顾着两个妹妹,已经颇具家长风范。不过等到2010年春天他父亲的健康状况稳定下来后,他就又恢复了爱打趣调侃的个性。一天吃晚饭时,他跟家人讨论带女朋友去哪儿共进晚餐。他父亲建议去伊尔弗纳奥餐厅,那是帕洛奥图高级餐厅的代表,但是里德说他没订到位子。“你想让我试试吗?”他父亲问。里德拒绝了,他想自己解决。生性有点儿羞涩、在家排行老二的埃琳建议说她可以在家里花园中搭一个帐篷,她和妹妹伊芙可以在那儿为他们奉上一顿浪漫的晚餐。里德站起来拥抱了她,承诺说改天一定要享用一下。
在里德的高中毕业典礼上,乔布斯用iPhone给我写了一封邮件,得意地说,“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里德就要高中毕业了,就是现在。我把一切杂务都抛开了,就在现场。”当晚一些好朋友和家人在他家举行了派对。里德跟每个家庭成员都跳了舞,包括他父亲。之后,乔布斯把儿子带到仓库,让儿子从他的两辆自行车里挑一辆,他觉得自己不会再骑了。里德开玩笑说那辆意大利的看起来有点儿颜色太鲜艳,所以乔布斯让他选旁边那辆结实的8速自行车。当里德说他很感激时,乔布斯回答说:“你不用感激,因为你有我的DNA。”
乔布斯跟他两个小女儿的关系就稍显疏远。他对埃琳的关注更少,埃琳比较安静内向,似乎不知该怎么跟他相处,尤其是当他语出伤人的时候。她是个淡定而有魅力的少女,有种比她父亲更成熟的敏感。她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名建筑师,也许是因为她父亲对这个领域的兴趣使然,而且她对设计有很好的感觉。但是当她父亲给里德看新苹果园区的设计图时,她就坐在厨房的另一边,似乎她父亲并没有想到要叫她过去一起看。
他们的小女儿伊芙就是另一回事了。她有勇气,有自信,绝不会被她父亲吓倒。她热爱骑马,而且决心要骑到奥运会上去。当一个教练告诉她那将需要很多努力时,她回答说:“准确地告诉我我需要做些什么。我会去做。”教练告诉了她后,她就开始勤奋地遵照课程去训练。
乔布斯开始欣赏伊芙的这种精神——而且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自己的影子。“她是个炮筒子,比我见过的任何孩子都要倔犟。”他说,“像是报应一样。”他非常理解她的个性,可能因为跟他自己很相像。“伊芙要比很多人想象的敏感得多。”他解释说,“她太聪明了,她比别人强,意味着她可以疏远别人,结果发现自己没什么朋友。她还在学习怎样做她自己,但同时也需要磨磨棱角,这样才能得到她需要的朋友。”
乔布斯跟妻子的关系有时很复杂,但彼此忠诚。劳伦·鲍威尔是个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的人,对乔布斯而言,她是一个稳定的力量,这也说明乔布斯可以通过在自己周围集结一些意志坚定、通情达理的人来弥补他的自私冲动。她静静地参与公事,坚定地照顾家事,犀利地处理医疗事务。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和别人一起创办了一个全国性的校外项目——直通大学,帮助家境困难的孩子读完高中考入大学。从那时起,她就成为了教育改革运动的领导力量。乔布斯很欣赏妻子的工作:“她在直通大学做的事情让我印象深刻。”但他总体上还是不太看得上慈善事业,也从未去过她的校外活动中心。
2010年2月,乔布斯跟家人一起庆祝了55岁生日。厨房装饰了彩带和气球,孩子们给了他一顶红丝绒的玩具王冠,他真的戴上了。既然他已经从折磨了他一年的病痛中康复了,鲍威尔希望他能对家庭更加关心。但是在很大程度上,他又恢复了对工作的关注。“我觉得那对家人来说,尤其是对女儿们来说,很难以接受,”她告诉我,“病了两年之后,他终于好了一点儿,孩子们期待他能够更关注他们,但是他没有。”她说她希望,他人格的两方面都能够在本书中得到反映,而且不能断章取义。“跟很多有非凡天分的人一样,他并不是在所有方面都同样优秀。”她说,“他没有社交风度,不会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但是他高度关注如何发挥人性的作用为人类造福,如何使人类进步,并给人类创造正确的工具去追求进步。”
病痛的折磨
癌症复发时总会发出些信号。乔布斯对此已了然于心。他会失去食欲,并开始全身疼痛。他的医生们会给他做一些检查,但什么都查不到,就让他安心,说他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是他心里清楚。癌症有它的信号通路,在他感受到那些迹象几个月以后,医生们就会发现癌症果然复发了。
2010年11月初,这样的身体低迷期又开始了。他浑身疼痛,吃不了东西,只能靠一个护士来家里给他静脉注射补充营养。乔布斯从来都不是个能默默忍受疼痛的人,所以他的医生们和家人对他的抱怨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和家人一起去康娜度假村过感恩节,但是进食情况并未改善。在那里,客人们是在同一个房间进餐的,其他客人都假装没有注意到消瘦憔悴的乔布斯吃饭时坐立不安、抱怨不止、对他的食物碰都不碰一下。他的健康状况丝毫没有泄露,也算是该度假村及其客人们品质的一个有力证明。回到帕洛奥图以后,乔布斯变得越发情绪化和难以相处。他认为自己快要死了,他告诉孩子们,一想到他可能再也不能为他们庆祝生日了,他就会哽咽。
到圣诞节,他的体重下降到115磅,比正常时的体重低了五十多磅。到了2011年初,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他有时候疼得弯下了腰,呻吟着告诉朋友们,他身体的每寸都像挨了打一样。
多年来乔布斯对食物的态度使得他的进食问题更加严重。年轻时,他学到可以通过禁食获得一种快感和愉悦。因此尽管他知道应该吃东西——他的医生们请求他摄入高质量的蛋白质,但他承认在他潜意识里仍然本能地想要禁食、想要像他十几岁时就学到的阿诺德·埃雷特水果养生法那样节食。鲍威尔一直告诉他那是疯狂的举动,甚至指出埃雷特56岁时绊了一跤,撞到了头,就死了。当看到乔布斯在饭桌前沉默地低着头发呆时,鲍威尔会非常愤怒。“我想让他逼着自己吃东西,”她说,“家里的气氛真是太紧张了。”他们的兼职厨师布里亚·布朗还是每天下午来做一桌健康美食,但是乔布斯会用舌尖尝一两种就说所有的都没法儿吃。有一天晚上他宣布说,“我也许能吃一点南瓜派。”好脾气的布朗居然一个小时就做出了一只漂亮的派。虽然乔布斯只吃了一小口,但布朗还是备受鼓舞。
鲍威尔咨询了很多研究进食失调问题的专家和精神病学家,但是乔布斯却一直回避他们。他拒绝为他的消沉接受任何药物或其他方式的治疗。“当你有某种感受时,”他说,“例如对你的癌症或困境感到悲伤或愤怒,试图掩饰这些感受就是在虚伪地过日子。”事实上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变得难以相处、爱哭,激动地向身边所有人哀叹他快要死了。消沉的情绪让他更不爱吃东西,这也成了恶性循环的一部分。
与比尔·盖茨最后的会面
乔布斯2011年病休的公告也引发了其他人到帕洛奥图的朝圣之旅。例如,比尔·克林顿就曾登门拜访,讨论从中东到美国政治的所有事情。但最令人感动的来访者是另一位生于1955年的天才,那个三十多年来作为乔布斯的对手和伙伴、共同定义了个人电脑时代的人。
比尔·盖茨对乔布斯的痴迷从未消失过。2011年春天我跟盖茨在华盛顿共进晚餐,他到华盛顿是为了谈他的基金会的全球健康项目。他惊讶于iPad的成功,以及乔布斯即使在生病期间都那么专注于寻找方法去加以改进。“我现在只不过是在把全世界的人从疟疾这类灾病中解救出来,而史蒂夫仍然在创造惊人的新产品,”他有些伤感地说,“也许我应该留在那场游戏里。”他冲我微笑,以确认我知道他在开玩笑,或至少是半开玩笑。
一天下午,盖茨开车来到了乔布斯家,从后门走到敞开的厨房门口,看到伊芙正在餐桌上学习。“史蒂夫在吗?”他问。伊芙指向了客厅。
他们在一起待了三个多小时,追忆过去,只有他们两个。“我们就像这个行业里的两个老家伙在回首过去。”乔布斯回忆说,“他比以往我看到的任何时候都开心,我一直在想,他看起来真健康。”盖茨也同样惊讶于乔布斯虽然瘦得吓人,但还是比他预期的要精力充沛。乔布斯对自己的健康问题毫不避讳,而且,至少在那一天,感觉很乐观。
他们也谈了很多关于家庭乐趣的话题,包括他们多么幸运,有很好的孩子,也娶了适合的女人。“我们大笑着说,他能遇到劳伦是多么的幸运,是劳伦让他保持了一半的心智健全。而我能遇到梅琳达,让我保持一半的心智健全,也很幸运。”盖茨回忆说,“我们也讨论了做我们的孩子是多么富有挑战的事情以及我们如何能减轻他们的压力。这次谈话比较私密。”
在谈话接近尾声的时候,盖茨称赞乔布斯创造了“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甚至还做了一个有趣的让步。纵观他们的职业生涯,彼此对于数字世界最根本的一个问题都抱有对立的理念——硬件和软件应该紧密整合还是应该更加开放。“我曾经相信那种开放的、横向的模式会胜出。”盖茨告诉他,“但你证明了一体化的、垂直的模式也可以很出色。”乔布斯也承认说:“你的模式也成功了。”但是跟我追溯完他们的讨论后,盖茨补充说:“一体化模式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有史蒂夫在掌舵。”乔布斯也加上一句警告:“当然,他的分散式模式并没有制造出真正伟大的产品。这是问题所在。”
这一天来了
到了2011年7月,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骨骼和身体的其他部分,而医生们难以找到对症的药物去治疗。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室看电视。
8月,我接到消息说他希望我去一下。我在一个周六的上午来到他家,我看到他蜷缩在床上,他的腿瘦骨嶙峋,但笑容很轻松,思路依然敏捷。“咱们得抓紧,我只有一点力气了。”他说。
他想给我看一些私人照片,让我选几张在书里。他太虚弱了,下不了床,所以指点我去各个抽屉里去找。我坐在床边,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举起来给他看。有些照片会让他讲出许多故事,而有些,他只是嘟囔一声或微微一笑。有那么一会儿,这些照片似乎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两个小时以后,他话少了,所以我站起身准备告辞。“等等,”他又示意我坐下。过了一两分钟他才有力气讲话。“当初,我对写这本书有很多恐惧,我真的很忧虑。”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做呢?”我问。
“我想让我的孩子们了解我。”他说,“我不经常在他们身边,我希望他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并理解我做的事情。另外,在我生病以后,我意识到如果我死了,其他人肯定会写我,而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他们会全都搞错。所以我想确保有人能听到我想说的话。”
两年以来,他从未问过我在这本书里写了些什么或我得出了哪些结论。但是此时此刻他看着我说,“我知道在你的书里会有很多我不喜欢的内容。”这句话更多的是提问而不是陈述,他盯着我,等待一个答复,我笑着点了点头,说肯定会是那样。“很好。”他说,“这样它就不会看起来像是本内部著作。我一时半会儿不会读它,因为我不想被气疯。可能我一年后会读——如果我还在的话。”说到这儿,他闭上了眼睛,已经没有力气了,于是我悄悄地离开了。
随着整个夏天健康状况不断恶化,乔布斯开始慢慢地面对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他不会再回苹果做CEO了。他辞职的时间到了。
尾声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感觉不太舒服,他坐在屋后的花园里,思考死亡以及他对转世和精神超越的看法。“我对上帝的信仰是一半一半。”他说,“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认为一定有超出我们所见的存在。”
他承认,他可能更愿意相信存在来世。他说,“如果你积累了所有这些经验,可能还有一点智慧,然后这些就这么消失了,会有些怪怪的。所以我真的愿意相信会有什么东西留存下来,也许你的意识会不朽。”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但是另一方面,也许就像个开关一样,”他说,“啪!然后你就没了。”
他又停下来,淡然一笑。“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喜欢给苹果产品加上开关吧。”
(摘自《史蒂夫·乔布斯传》,中信出版社2011年10月版,定价:6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