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断断续续用两年的业余时间,从北京到杭州顺着大运河走了个来回,记录了沿途的所闻所见,我们选的这篇文章从字里行间能看出来,在运河边生活的人们,默默地传承着文化,其实说白了,保护不也是为了传承么?
早晨5点多了,大街上却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小城的人们大多还在安睡。顺着红星路向西行一段之后往南,就到了古运河边的鳌头矶。北边的广场和南边的大众公园稀稀落落几个老年人在锻炼身体,鳌头矶旁的县博物馆大门紧闭,看不出里面的模样;旁边的临清剧院也寂静无声。于是我又向北折到红星路,继续西行。
红星路是一条宽敞的土路,街边一个清洁工人正挥舞着大扫把,没有洒水的路面经他一扫,腾起浓浓的灰尘,弥漫在原本清新的晨曦里,也不知他是做清洁还是扬灰尘。跑着躲过清晨灿烂阳光中飘舞的灰尘,却已经到了红星路的尽头,一条南北向的小街横在眼前,向南?向北?其实我是无目的的闲逛,手边也没有地图,不知道附近有什么景致。于是站在路边踟蹰不知所往。突然想起看过的地图上标着附近有清真寺,便问路边捅炉灶的人,那人头也没抬,指了一下北边,继续干他的活。向北走了几步回头,才发现刚才问的那个“他”原来是“她”,怪不得人家不吭声。
还是土路。门牌表明是桃园街,但看街的宽窄和两边的平房,也就是乡村里的街巷,根本称不上城市里的街道,与繁华都市更是有天壤之别。许多房前又搭了棚子,看来平时这些街边的小店多是将店里的商品摆在街边的棚子下卖的。虽然将近6点,但店铺的门都紧闭,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墙头,偶尔匆匆走过的一两人,更显街巷的安静,间或一辆自行车掠过,似乎努力划破那份安静,但过去之后倒愈发显得安静了——一切犹如熟睡将醒的村落。
又向北走了一段,才看见路的两边各有一座清真寺。看上去东边的似乎小一些,但好像更古老一些,正好有人牵着一条漂亮的大狗进了东边的小巷,于是我随后进了东边清真寺的院子。院子里很安静,大殿侧面的回廊下坐着一位老人,手捧着阿拉伯文的《古兰经》在默默念诵,我轻轻走过她的身边,老人亦没有抬头。在大殿前我遇到了一位老穆斯林,他向我介绍,这个清真寺当地人称为东堂,是临清城里现存修建最早的清真寺,据说是明朝成化元年(1465)建的。老人告诉我临清以前有多处清真寺,最早的老清真寺1967年疏浚卫运河时被拆除,现在城里有清真寺3处。东堂对面就是北寺,在这条街的南边还有清真女寺。
走出东堂寺,我发现回廊下那位女穆斯林还在专心诵经,便走过去和她打招呼。老人告诉我她叫赵淑英,已经七十多岁,退休前在银行工作,退休以后才开始学习阿拉伯文。
从东堂到对面的北寺,中间隔了一条街道,距离也就一百来米。从牌坊边的侧门进去,看到一座歇山重檐牌楼式建筑,这便是伊斯兰宗教建筑群中的主建筑——宣礼塔,不过中国穆斯林一般称其为邦克楼或望月楼。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这座二层建筑的重檐下挂的牌匾上“清真寺”三字是毛泽东手书体,也不知是集字还是毛泽东专门为清真寺写的。望月楼拱门边的牌子表明,这里是临清市的伊斯兰教协会。
望月楼下的桌子边坐了一位白须老人,他威严地看着面前一个小男孩练功,小男孩双脚并齐站在两块平放的砖头上,叉着双手一次又一次弓背探地,老人不时地说:“使劲……探地。”
李金田说他11岁,9岁就到清真寺跟上杨振岭老先生练功。每天早上5点起床到寺里,一直练到7点,然后去学校上课,就这样已经风雨无阻练了将近3年了,“就是玩嘛,习惯了也就不辛苦。”李金田说自己喜欢武术,不过他说自己没有想过长大了要用武术干什么,开始是父亲送他来锻炼,现在是自己真喜欢。68岁的杨振岭说自己练了一辈子武术,也就是喜欢,“小孩子学武术就是强身健体,不要准备当什么武师。”杨振岭说自己是临清教门弹腿武术的13代传人,是王芗斋的门人。老人将我领到南边的小屋里,果然墙上挂着写有“临清清真寺教门弹腿”字样的旌旗、奖状等。屋里有许多武术器械,想拿起一件看看,结果骇了我一大跳:靠墙而立的长柄弯月刀,刀柄是一手握不住、长近两米的钢管,刀片则是半厘米厚、二三十厘米长的钢板切割成型焊在钢管上的,我双手用力才稍微挪动了一点,他们平时练功居然全是这样的家伙?!
就在我和杨老先生交谈时,一位穿着背心的中年人,只手一拎就将长刀拎了出去。随他来到望月楼后的院子,空地上有三四个人在各自练功,六月的早晨虽然不冷,但也不至于热得出汗,可是那几个空手蹲桩、马步冲拳的人却个个头冒热气大汗淋漓,只听见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呼呼带风,可以看出一招一式后面都有巨大的力量。待到他们换气的间隙一问,每人都是上班族,没有一个专业练武的,都是业余时间练功健身,练的时间短的四五年,长的则有二十多年。他们都称自己学的是教门弹腿武术。运河沿岸果然藏龙卧虎,也许正是这些默默练功的人才是真正了悟中华武术真谛的人。
杨振岭老先生自称是教门弹腿的13代传人,却又称是王芗斋的门生,弄得我有点糊涂。因为教门弹腿和王芗斋的大成拳完全是两码事。
弹腿是一种以屈伸腿为主的拳术,河北山东民间自古就有“南京到北京,弹腿出在教门中”之说。关于弹腿的起源有许多说法,比较广的传说是,某阿訇观肥瘦两雄鸡相斗,肥鸡啄瘦鸡遍体鳞伤而瘦鸡斗志不减。肥鸡逼瘦鸡于垒下,却见瘦鸡迅速仰卧,以两爪弹肥鸡,肥鸡胸毛脱落,鲜血淋漓,败叫而遁。阿訇观后,灵感大发,创拳腿并用的弹腿拳法,后因习练者大多为回民穆斯林们,所以称教门弹腿。另外也有称之为“谭腿”或“潭腿”的,或根据姓氏或根据地名而来,有练功歌诀说:“潭腿本是宋朝传,后在临清龙潭山……”,把弹腿武术的起源年代说到了宋朝,其实真正兴盛也就在清朝中后期,据称同治年陕甘回民义军中必练的架子功就是教门弹腿。
王芗斋是河北深县人,1885年,8岁时开始学习形意拳,22岁时离师出游,曾到河南嵩山少林寺切磋数月,后经湖北、湖南至福建等地学习,曾在北平陆军部武技教练所主持教务工作。1920年代中期,王芗斋先生根据多年出游搜集到的第一手材料,在形意拳基础上,吸取众家之长,创立了无固定招法强调以意念引导动作的“意拳”,后有人赠意拳名“大成拳”,大成拳名遂由此传开。
杨振岭作为穆斯林,习练教门弹腿是天经地义的事。王芗斋先生1963年去世前一直在华北各地传道授业,杨振岭在练习教门弹腿的同时师从王先生学习大成拳,也反映了中华武术相互学习、交融的事实。由此考察历史,倒是可以看出武术和其他文化一样,在传承的过程中一直存在着相互学习、取长补短,甚至相互交融。因为任何东西在发展中固守原本的精髓是必要的,但只有不断吸收与融汇,才能够不断发展,惟如此才会传至久远。
走出清真北寺已是艳阳高照,顺着来时的桃园街一路南行,街两边的店铺都已经开始往出摆摊,除了小型家电、塑料制品,多数门店摆的是锅碗瓢盆、衣服被褥、锄头铁锹之类的日杂用品,看上去大多是农业社会的生活、生产材料,丁字路口边的几家小吃铺前最是热闹,上学的、上班的人们都顺路要一个蒸碗,有蒸牛肉也有蒸鸡肉,也有要一碗氽羊肉丸子的……大清早就这样吃,也只有临清才有,但是这种吃法其实是历史久远,与明清时代运河码头不无关系。
从丁字路口向南,看着路边一家连一家门前立的竹竿和堆放的竹筛、竹筐、竹笸箩,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经意间走进了历史。仔细看路两边门框上的标牌,果然是“竹竿巷”!而前面我走过的桃园街其实就是以前的“锅市街”!要知道,这可是几百年的老街道,是临清在明代建城之初就有的街道。按说地处北方的临清并不产竹,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也少有竹制品,但正是运河开通,特别是明代河运发达以来,南方的竹竿和竹制品才大量汇集于此,形成了专门生产、交易竹制品的街市。唯到了此地,才依稀可见临清城往昔的影子,只可惜几百年未变,而且比百年前要萧条许多——现如今,除了农村,还有多少人会消费这些农业时代的“环保产品”呢?
临清人喜欢说临清是《金瓶梅》故事的发生地。因为《金瓶梅》里有多处写到临清,如第九十二回:“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码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又如第九十三回写王杏庵指点陈经济说: “此去离城不远,临清码头上,有座晏公庙。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燕洒。”次日,二人“到了码头上,过了广济闸大桥,见无数舟船停泊在河下。”的确,在明代临清是远近有名的运河大码头,临清城完全是因运河而兴起的。明清时临清城的繁华让今人简直无法想象,那时候的临清城里到处是专业化市场,有马市街、锅市街、果子巷、竹竿巷、白布巷、箍桶巷等,临清产的哈达、皮袄等远销西北青藏高原和东北。
许多城市的建筑已经由刚摆脱贫困时的火柴盒外贴瓷砖或玻璃墙幕,发展到了新、奇、怪以及大的模式,但是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久贫乍富的感觉。于是人们不由地想寻访古迹,发思古幽情。作为运河边的历史名城之一,临清还有多少古迹可观呢?鳌头矶的那座建筑是市博物馆,但正在维修中,闲人不得入内。于是去找会通河附近的钞关旧址,在青年路上问了几个人都语焉不详,后来遇到一位老人,指了一条小巷说进去就是。
想象中作为中央政府户部下属的榷税分司衙门,应该是高门大屋,但顺着小巷往南走了一段,既没有遇到高门也没有看到大屋,正疑惑间一个铁门里有阿姨向我打招呼,还没等我打听她却先问我:“是不是来看钞关的?一看你外地人就是来访古的,这里就是。”随她进了院子,只见几间老屋保存得还算好,阿姨带我进了其中一间,“这房子有五百多年历史了,你看这墙多厚,”她转身指了一下对面的房子比划着院子说,“原来这院子上面是有盖的。”我想不出院子怎么盖个盖子,估计是搭个天棚吧。我进去的房子里面是一个简陋的钞关历史展览,没有任何实物,只在墙上贴了些文字和数字图表,几张模糊的照片也看不出所以然。
出来看院子里空空朗朗显得很敞亮,后面应该是大堂的地方边上有两堵残墙,也不知是何时倒塌的。地下躺了一大片石碑,众多石碑白花花整整齐齐平躺一地,壮观之外有点怵目惊心,仔细看碑文,大多是明清以来的墓志铭,几块断了的大碑也都是墓碑,估计这些碑铭都是各地收集而来。在这一片躺碑的前面,院子中央立了一块大碑,整个碑身都被玻璃罩了起来,仔细辨识原来是刻于明正德十五年(1520)的《重修户部分司公堂记》,看门的阿姨说这碑是1988年在院子里出土的,看来此碑是这个院子里最有价值的东西。院子里的房屋除了那间展室之外,其他都上锁闲置。阿姨说这里曾经住过京剧团,还做过戏曲学校,大房子当会议室、教室和库房,学生在这里上了四五年课,后来说要建税务博物馆和运河文化馆什么的,就将那些人搬走了。
走出钞关的院子,向南走了几步才发现路边有块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碑后是新的砖砌大门和六角形窗户,大门上有“钞关”二字刻石,外面看那两个六角形窗户里面是倒坐房,其实我刚才在院子里看那里根本就没有房屋,也不知这窗户是照原样修的假古董还是现在的新装置。
明朝宣德四年(1429)开始,政府在运河沿线水路要冲“商贾舟车之会”的漷县(后移河西务)、临清、济宁、徐州、淮安、扬州、上新河(在今南京)、浒墅(在今苏州)、九江、正阳关(在今安徽寿县)、金沙洲(今湖北武昌)、北新(在今杭州)等处设立钞关,各钞关照钞法例监收船料钞。临清、北新两关除征收船料钞外,还要兼征商税。所谓船料,是船只大小的计量单位;钞则是纸币,明初由于国库空虚,便沿袭元制,发行了大明宝钞纸币。钞关就是用纸币交税的意思,但是钞关最初还有强制发行纸币的任务,过往的船只以银纳税后,还要再以同样多的银子换取同样面额的大明宝钞。
现在钞关旧址的那个院子里据说还有三十余间房屋,但规模也就当年十分之一。从现状看,所谓的税务博物馆和运河文化博物馆只是一个设想,地方政府也许要“保护文物”的同时开发旅游资源,但是大的旅游环境并不具备,谁会专门跑来看几间破败的房子呢?明清时代临清就已经很市场化了,它的发达是运河带来的,衰落也是运河带来的,运河的实用功能消失了,只剩下了名字;经济价值消失了,市场没有了,城市的衰落是必然的,凡此一切,都不是政府靠行政手段能够解决的。
既然已经破败了,还不如物尽其用,让学校或剧团占了也无妨,在古旧的房舍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或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才别有韵致呢,文化在于传承而不是保护,更不在于圈养或干脆罩起来观赏。
至于那些老房子,有人住才有生气,才能保持久远。
(摘自《绝版中国:断了半截的大运河》,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年1月版,定价:4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