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王国维《蝶恋花》
王国维是一介寒儒的不寻常的典型,是富于传奇色彩的文化人,他的一生留下了许多发人深省的谜团。
王国维字静安,晚年号观堂,清光绪三年(1877)生在浙江海宁县城的书香世家。
1898年2月,22岁的王国维进入上海时务报馆任书记(文书)兼校对,薪俸微薄,月薪只有12银圆(约合1995年人民币1200元),生活清苦。但这是他一生事业的开端。
跟随罗振玉奔波
1898年,罗振玉在上海创办东文学社,聘请日本学者藤田丰八为教授。东文学社开办时,王国维请示《时务报》馆主汪康年,允许他每日下午去东文学社学习3个小时。同年,王国维谒见了康有为。7月间,王国维患脚疾,回海宁家中休养,年底病愈返上海时,时务报馆已关闭,罗振玉便请王国维任东文学社庶务,免去了他在东文学社学习的一切费用,并请他帮助编译《农学报》旬刊,撰写社论。
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王国维回家学英文,秋后又去上海,住在罗振玉家。1900年年底,王国维获得了去日本留学的机会,入东京物理学校,这是王国维头一次到日本。但4个月后,因缺乏维生素患脚气病(腿脚肌肉萎缩)不得不回老家海宁治疗。
1903年4月1日,张謇在江苏南通创立了中国第一所民办师范——通州师范学堂。27岁的王国维应张謇之邀,任通州师范学堂教师,讲授《伦理学》和《国文》一学年。任期满后,由通州回海宁,经过上海时,行李被窃,他一年工作积蓄的整包鹰洋100圆和纸卷都丢失了。因此大病一场。
1906年,罗振玉被清政府学部尚书荣庆奏调为学部参事,举家进京,并约王国维同行。到北京后,王国维仍住罗宅,这一年他30岁。不久,由罗振玉举荐,王国维受命在学部总务司行走,充学部图书馆编辑,主编译及审定教科书等事宜。7月,夫人莫氏病逝,王国维回家处理丧事。次年2月,又奔继母丧回海宁。3月,续娶潘氏(丽正)为妻。
沦为清朝遗老东渡日本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清朝垮台,一些遗老逃往海外。年底,王国维也带着自己的著述手稿等,携妻子潘丽正拖儿带女,一家东渡日本京都,此后旅居日本达5年之久。 在这期间,王国维依靠罗振玉每月付给100银圆生活费(合1995年人民币7000元),他则以帮助罗整理书籍作为回报。他的治学兴趣由哲学转为文学,又由文学转向经史考据,尤醉心于考据古文字、古器物、古代史实等,这是他远离人生、自我解脱的方法。当时,他的生活很是困难,更缺钱买书。
1912年9月5日,他在写给缪荃孙的信中说: “维在此间生计尚无把握,叩尽囊底,足支一年,此后不知如何。”
回国后颠沛流离
1916年年初,王国维40岁时,只带领长子王潜明从日本回国,这时生活非常简单。“初至新寓,一切无有,午饭包诸饭店,二人日大洋三角。”(《丙辰日记》)也就是每人每天伙食费1角5分,每月4圆5角,跟当时的一般学生差不多;父子俩每月伙食费仅9银圆。 1923年由蒙古八旗贵族、大学士升允举荐,与罗振玉、杨宗羲、袁励准等应召任清逊帝小朝廷的“南书房行走”;7月14日,溥仪手令,王国维“加恩赏给五品衔,并赏食五品俸”。清末五品官,月俸为160两白银,合224银圆。按照住房标准,当时搬入地安门内织染局10号的两进四合院。
清华研究院国学门教授
1925年2月,清华创办了研究院,先设国学门。
胡适去请王国维任“研究教授”,被谢绝。胡适便又托溥仪代为劝驾,溥仪下了一道诏书,王国维这才答应去清华。
清华研究院国学门主任吴宓带着曹云祥校长的聘书,到地安门内织染局10号王国维寓所,进了客厅,见到王国维,恭敬地三鞠躬,然后才说明来意。后来王国维对别人说:原以为来者必是西服革履、握手对坐的少年,这样一看,不是那么一回事,才决定受聘。
清华教授的薪金甚高,教授月薪大洋300圆至400圆,有特殊贡献者可达500圆,王国维、梁启超当然是最高者,月薪皆为400圆,后来增加到500圆。
王国维薪俸虽丰,但他家有子女8人,求学等费用就很可观,故生活仍不丰裕。
日常生活的嗜好
关于王国维的饮食偏好,他的儿子王东明在《怀念我的父亲王国维先生》一文中写道:
父亲喜爱甜食,在他与母亲的卧室中,放了一个朱红的大柜子,下面橱肚放棉被及衣物,上面两层是专放零食的。一开橱门,真是琳琅满目,犹如小型糖果店。
王国维每天午饭后,抽支烟,喝杯茶,闲坐片刻,算是休息了。1点来钟,就到前院书房开始工作,到了三四点钟,有时会回到卧房,自行开柜,找些零食。
他对菜肴有些挑剔,红烧肉是常吃的,但必须是夫人亲自做的,他才爱吃。在北京,蔬菜的种类不多,大白菜是家常必备,也是饭桌上常见的蔬菜,其他如西红柿、茄子、鸡蛋等,也常吃。豆类制品如豆腐、豆干、百叶等,他也爱吃。鱼在北京是很稀罕的,所以很少有吃鱼的事。
谈到王国维的消闲生活,王东明又写道:
父亲的一生中,可能没有娱乐这两个字,那时收音机尚不普遍。北京虽有广播,顶多有一个小盒子样的矿石收音机,戴耳机听听,就算不错了。举凡现代的音响视听之娱,非当时梦想所能及。他对中国戏曲曾有过很深的研究,却从来没有见他去看过戏。我们住在城里时,他最常去的地方是琉璃厂。古玩店及书店的老板都认识他,在那里,他可以消磨大半天。古玩只是看看而已。如果在书店里遇到了想要的书,那就非买不可了。所以母亲知道他要逛琉璃厂,就先要替他准备钱。迁居清华以后,很少进城,到书店去的时间也就减少了。记得有一次他从城里回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到了房内将包裹打开,原来是一本书,他告诉母亲说:我要的不是这本书,而是夹在书页内的一页旧书。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张发黄的书页,而他却如获至宝一般,我想一定是从这页书里找到了他很需要的资料。
晚年丧子之痛
1924年4月至1927年6月,王国维在清华研究院担任导师(研究教授)的两年多内,是他一生中景况最好的时期。同事相处和谐(陈寅恪、吴宓最知己)清华园的研究环境良好。住宅宽敞、舒适、方便。家和人气旺,生活安定。
这时,王国维刚到“知天命”的盛年。前妻莫氏所生三子均已长大成人。1916年年初,王国维40岁时,只带长子王潜明从日本回国到上海,父子俩共同生活。可见王国维对长子的偏爱和培养。但王潜明是个不愿依赖父辈、喜独立、有志气的青年人。1918年5月他与罗振玉的三女儿罗孝纯结婚,成家立业。
1925年5月底,王潜明又奉调上海海关,月薪143圆。但不幸于1926年9月26日,王潜明在上海患伤寒病逝,年仅27岁。遗留存款2423银圆;又海关抚恤金等款共577银圆,总数正好3000银圆。 王国维赶赴上海料理长子潜明丧事,于10月15日乘火车返回北京。期间还托人在海宁为王潜明购置了墓地。在离开上海前一天,王国维将长子留下的3000银圓遗产由大陆银行汇款给天津的罗振玉。但未及时写信,由此酿成误会。
罗振玉从天津赶到上海,丧事完毕以后,他不打招呼就单独把女儿罗孝纯接到天津家中。原先的家庭矛盾激化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总之,罗、王两亲家为王潜明遗款的收存问题,发生冲突。往来信函,纠缠不休。
总之,罗振玉写信跟王国维断绝了关系!这对于王国维精神上的打击,更是雪上加霜。王国维10月中旬回到北京,仍然在清华研究院指导门生。
1926年12月3日是王国维50岁(传统算虚岁的)生日,同学们来家中拜寿。7天后,他在工字厅设宴招待同学们,席间还展示他所藏历代石经拓本。学生们竞相发问,他辩答如流,欣悦异常。王国维虽然不喜交游,看似性格孤峭冷僻,其实他也是很喜欢同朋友、熟人们谈天的,对学生也极有感情。同学们看到了他冷静的外表下,含有热心的一面。
但王国维内心深处的创伤是永远不能痊愈了!
自沉昆明湖
1927年春夏之间,北伐军打到了河南、山东一带,北京的遗老遗少们感到惶恐,梁启超、王国维尤怕发生湖南那样摧残知识分子的事,因而忧心忡忡。6月1日,清华研究院放暑假,那一天中午,师生举行会餐,开了四桌,每桌有一位导师。梁启超在席间大谈同学成绩之优异,说:“吾院苟继续努力,必成国学重镇无疑。”同学们听了十分兴奋,欢笑声鼎沸。此时,大家谈笑融融,气氛热烈,而王国维那一桌却寂然无声。他一个人静坐凝思,似痴呆状,但没有人去注意他,只以为他又是在思考学术问题。宴席散时,师生相互话别,互道珍重。
当夜,王国维阅学生试卷到很晚,方才睡下,夜里熟睡如常。
第二天(6月2日)清晨起来,用完了早点,又如往常一样去研究院视事,9时左右,他向研究院办公处的侯厚培借大洋2圆,侯厚培没带现洋,便借了一张5圆的纸币给他。王国维就一个人悄悄出了校门,雇了一辆人力车去了颐和园(当时颐和园的门票为6角一张)。这时已是上午10点钟了。
中午,家里人不见王国维回来用饭,打电话到研究院问,说是早就出去了。家人感到不安,等到午后2时仍不见归,这才着了急。儿子贞明赶紧到研究院办公处去问,听差说:“王先生让我到校门口雇一辆洋车,不知哪里去,我便给他雇了35号车。”
王贞明忙跑到校门口问车夫:“35号在哪儿?”车夫们说:“上午去颐和园了,还没回来。”王贞明又赶到颐和园,见35号车正要拉空车走,忙上去问。车夫说:“上午10点多钟,王先生让我拉他到颐和园,到了门口,他给了我车钱,让我在门口等。”车夫一直等到3点多钟,王先生仍不出来,公园门上的人问车夫:“你怎么老在这儿站着?”车夫说:“还有一位老先生在里面。”把门的问了老先生的外貌衣着,说:“这人已经投湖死了。”车夫随他到里面去看,果然属实,车夫就赶紧出来,正要回学校去报告……
王贞明一听,脑袋里轰然一声,像是要爆炸似的,忙说:“快,拉着我去看看。”
王国维的尸体已打捞上来,停放在鱼藻轩。园丁们向王贞明讲述了王国维投湖的经过:王国维在10点多钟进了颐和园,先是在石舫前默默地坐着,过了很久,又走进鱼藻轩中,掏出纸烟来吸。过了一阵儿,园丁们便听见了投湖的声音。他们跑过来,跳进湖水相救,不到两分钟,就把人救起,但跳湖的人已经气绝。这湖水本来很浅,但湖底是软软的淤泥,他入水时头部先触底,口鼻都被泥土塞满,因而很快便窒息而死,而他的衣服尚未湿透。
王贞明摸了摸父亲的衣裳,发现了一封信,这封信正是写给他的,纸已经湿透,但那字却完好无缺。打开信,信上写着: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能谨慎勤俭。亦必不至于饿死也。五月三日,父字。
(摘自《鲁迅时代何以为生》,陕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9月版,定价:2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