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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12月01日 星期四

    陈虻,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

    徐 梅 《 书摘 》( 2011年12月01日)

        2008年12月23日凌晨,陈虻最好的同事和朋友崔永元、李伦等人,眼看着那条代表他心脏活力的曲线慢慢变直了。

        猝不及防的诀别令每个人都感到悲凉孤寂,大家不知道离开了医院还能去哪里。后来敬一丹、白岩松他们到陈虻的办公室待了一夜。

        敬一丹一边流着泪,一边收拾陈虻的遗物。看到书柜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电影传奇》,她给崔永元发短信。俄而看到回复,“以后,还会有谁欣赏我们的作品。”

        生活不规律、过度劳累、体能透支,几乎是电视人的通病。曾经供职央视评论部的周文飞说,在这个“使人老得很快”的部门,“很少有人有正常、平和的日常生活,大家都像工作机器一样,活着干,死了算。”

        但陈虻的离去似乎又不仅仅因为工作的重压。很多同事、朋友都谈到了他在职业理想与现实境遇间的辗转。白岩松说,“他是那么有才华,那么多想法如同绚烂的火花不断在他心里燃放升腾。但后来,变现的越来越少,郁积的越来越多……”

        当年与他一同投身新闻改革的那批人都因他的离去陷入巨大的悲恸。陈虻办公桌上的一盆白菊别着字条——“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老朋友时间则在留言本上写道,“我们是兄弟,是战友,如今战壕没有了,冲锋也没有了……”

        当年战友的追忆,让我们看到他的真诚、理想和纯粹。在他们的热泪和哀悼中,一代电视人的青春远去了,他们的眼泪,为陈虻而流,也为自己而流。

        崔永元:他傻得让人心疼

        陈虻是一个特傻的人,特别傻,看起来很精明,实际上憨厚得不行。他的长头发、他的箴言一样的话语风格,让人误以为他是活得非常逍遥、丰富的人。其实根本不是,他生活得特别单调。你要是看到他讲课时那个傻劲、他审片时那个表情,你就知道这个人不可救药。

        当时我们在一起工作,每一拨人都觉得自己是最好的,大家全在较劲,哪怕坐在一起打牌都较劲。每个季度评奖,大家把自己的好节目都拿出来,评一二三等奖。有时嘴上不说他的好,心里还是服气的。一个短短的电视纪录片,做到了《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这样的水平。电影人孜孜以求的东西,被一个电视人做成了,原生态地表现真实生活,而且是日播节目,非常了不起!我心里是服气的,但嘴上不能认输。

        较劲的好处是每一个人都很认真,都能感受到快乐,走在街上觉得可以挺起腰板,理直气壮。我很怀念那段日子,现在没人和你较劲,自己和自己都较不起劲。但陈虻较劲,一直较到最后。

        1993年开始新闻改革,出现《东方时空》,好的报纸、杂志都不再轻视电视台了,觉得电视台有点像样的节目了,有点有头脑的人了。《生活空间》每天讲述一个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工作量相当大,在他接手之前,是《东方时空》的一个软肋。但陈虻让高深莫测的纪录片成了个日播节目,让你每天看到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的故事。外行看上去很热闹很亲切,内行也不一定明白那些平头百姓在镜头前为什么那样松弛,仿佛摄像机不存在一样。其实那里面无技巧可言,完全是个吃苦受累的活儿。我相信,他有限的心血就是从那时开始过度消耗的。

        陈虻不光是栏目的负责人,他像一个主讲,像一所学校,培养了一批有这样的理念、意识、能力的人。一旦他们爱上了,就会坚持不懈,哪怕很痛苦、很寂寞,哪怕身体不行,哪怕累死。一个人学着干点寂寞但有意义的事,别天天想着干点什么来换什么,别天天想着取悦谁,讨谁高兴。别抖小机灵,老老实实在节目里卖傻力气、下死功夫。这些是陈虻教给我们的。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形势就变了。很多人都开始混日子了。我在食堂看到老编辑,头发鬓角也白了,用牙签剔牙。我问他你干什么呢。他说呆着呢。我说你真操蛋,就这么活一辈子。他说那你说怎么办?

        2002年病好了以后,我回来做《小崔说事》,抱着混一混的心态。我也干不动了,也没心思干了,糊弄糊弄就完了。我已经完全掌握电视的规律,知道怎么回事,那节目25分钟,我要讲三件事,三七二十一,每人七八分钟,观众刚一疲倦就换一个人讲故事。那个节目收视率极高,永远排在新闻频道前三名前两名。其实是投机取巧。他们问我怎么做到的。我说要给我一个l5分钟的节目,我能弄得收视率更高,让观众来不及换台就播完了。

        我内心里其实是看不上那个节目的,一辈子做那个东西,收视率再高也没意义。陈虻那个时候已经当副主任了,他审我的片子,很不满意,但他体谅我,知道我生病,还去看我了。

        片子里现场观众连连爆笑,他坐在那儿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他不希望我这样,但又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也不知道怎么和我说。每次去找他签字,他还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挺好,然后就走了。其实我很难受,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好,但我当时没能力了。

        我非常在乎他的评价。我精耕细作我的《电影传奇》,别人也会顺势夸两句好,做了一年他也没表态。有一天他说,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作品。什么叫作品?兄弟,这是一年只能做10集的,你做成了周播节目,了不起!

        所以我和我们的编导说,你们干的是作品,别拿着当个活儿干,别想着编一集挣几千块钱,咱们要对艺术负责,要对良心负责。从今天起就好好完成我们的作品,不必再去管什么收视率。

        我们这拨人可能都这样,或者累死在岗位上,或者彻底不干工作,没中间道路,一定是大起大落,做不到游刃有余。可能我们就只能干这个。我们俩是一样的,所以我们特别好,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两个就像亲兄弟一样,无话不谈。

        陈虻确实是很有理想的,他很在意,一直没歇着,真拿这个当一个事。但是大家越来越不在意了,现在有很多方式很多选择,怎么活都行。经营经营自己的博客,找找关系炒炒股票挣挣钱换换车,体验一下新生活,好多事呢,忙不过来。就连我现在也看一些花哨的杂志,虽然我不喜欢,但我看他们在说什么,用什么方式表达,是不是也有意义。我甚至学着每天花一小时上网,看看新闻,打打游戏,学着像别人那样轻松地对待工作、对待生活。

        我在试,他连试都不试。

        他是从基层干起的,懂得普通编导的艰辛。还有一点,他敢担责任。当官与创作,他知道哪个更重要。我遇到过太多审片人,看三分钟节目就枪毙了,这是人家的心血啊,不让播你至少看一下,刚看三分钟就不看了,你跟他解释他就跟你急。陈虻总会听你解释,会冒着风险同意你的讨价还价。

        如果陈虻一心做官,以他的才华,他可以做更大的官,但他手里有一帮总给他惹麻烦的同事和兄弟,这些总在试探话语边界的朋友、哥们儿、同事断了他的官路。

        我给他写了一副挽联,“一身正气做书生君子确实有情有性 两袖清风为同事朋友当然无声无形”。

        水均益:我觉得我的某一部分随他去了

        陈虻是我们这个团队标志性的人物,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精神。

        我们是同一年到评论部的,一晃15年了。《东方时空》初创的年代,真的是一个充满激情、才华,甚至是有点狂妄的年代。《东方时空》的成功离不开每一个子栏目,当然更离不开《生活空间》。陈虻是非常狂热的纪录片推崇者,追求非常民生的、非常纯粹的、真实记录生活的那样一种表达。他讲话、看片子或是评论片子,既充满激情,又具有哲理。我们都非常佩服他,心悦诚服。

        那个时候我们天天比着干。陈虻组里的《生活空间》有好东西了,那不行,我们《焦点时刻》就得往外冲,就得曝光监督,《东方之子》就得提供人生精华……我们整天都有一种开创者的自豪和热情。

        但是这些年来,各种有形无形的约束使很多东西没有以前那么纯粹了。那种感觉随着时间流逝,说好听点是逐渐成熟、日趋稳重,说实在点就是对新闻对电视的热情渐渐消褪了。让我们这一批人,包括陈虻在内,好像失去了一些东西。我们不能埋怨任何人,也不能埋怨任何事,好像是各种东西混杂在了一起,包括我们自己,都在变化。陈虻是一个坚守者,但他的感觉也在消褪,在他眼里越来越少看到当年的那种闪烁了。有时候能读到一点点无奈,甚至是痛楚!还有一点悲壮!

        我也得过胃病,胃跟心情跟情绪关联特别大。陈虻又不喝酒,就抽个烟,按说不至于发展到胃癌。这跟他长久以来的郁结有关系。他第一次出院后,我跟他有过一两次比较长的交谈。我感觉他心里不太痛快,有委屈。有很多事情对他也确实不公平,包括他干的这些工作。他实际上是一个业务人才,你把他扔去做片子,绝对好手。可能也是受到重视,让他做行政领导,他一天到晚审片子,太疲劳了。

        他是做纪录片出身,就特别热衷于审《社会纪录》《纪事》这些栏目。我下班时经常看到他在那儿审片,房间里围着一堆人,小青年、新来的编导,竖着耳朵,毕恭毕敬听他论道,声音很大,隔着楼道你都能听见。他侃侃而谈,眉飞色舞,一个十分钟的片子他能说一个小时,基本没有停顿。

        我们最后一次长谈是他这次住院前,谈了两三个小时,非常真诚投机。我们两个中年人,像懵懂的少年一样,在那儿谈人生,谈理想,谈逝去的岁月,也谈到了生死。到这个年纪,死亡会近距离地发生在我们身边,发生在我们的亲人、朋友身上,人对生死的这种思考变得更加具体了。

        有时候不太愿意谈,或者不太敢谈,可是同龄人坐在一块谈一谈,有时也是一种鼓励、一种安慰。我们聊得挺投机,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坦率的人,聪明、敏感,他对待死亡的态度非常坦然。

        我劝过他,身体已经发出预警信号了,你得换一个活法!首先要把这种非常强的竞争心态往下平一平,其次是饮食、烟酒这些东西都要控制了。他不怎么喝酒,烟瘾很大。他还真是有毅力,后来基本上就不怎么抽了。但生活还是没有规律,有时候晚上八九点钟了,才跑到食堂吃两口东西。

        陈虻对电视非常非常执著。他是为电视而生,为电视而狂,可能也是为电视而走。他的很多想法没实现,走得不愉快,是个悲剧人物。离开那天,在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交替中,他对一直照看他的好朋友、《社会纪录》的制片人李伦说了一句:“话语空间。”李伦告诉我的时候,我心里就像涌起滔天巨浪,一下就被打蒙了。他病了两年了,怎么最后还想着这样一句话。

        一想到他走了,我心里就凉凉的。我们的队伍开始减员,我们的势力开始削弱。不是帮派势力,而是那种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力量在削弱,这是一种很悲凉的感觉。大家心中可能有某种情绪,有对那个纯粹年代的追忆,对现状有埋怨,又不知道去埋怨谁。

        我们的痛苦和感伤不仅仅因为失去了这样一个好哥们儿、好同事、好朋友,而是他的离去,忽然把生活叫停,让我们停下来追忆。怎么说呢,就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也远去了。

        陈虻离去某种意义上讲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但是一个人对喜欢的事业,新闻也好,电视也好,他是不会停止追求的。不会说一个好哥们走了,得了,我们干脆明哲保身,老婆孩子热炕头。肯定不会的,可能反倒会有激励,把他的追求,他一直非常珍视的、等同生命的事业,做得更好一点。这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也是对陈虻的一种安慰。

        陈虻走了,我们的痛苦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减轻,甚至淡忘。但是冷不丁也许又会在某一个时刻想到他,甚至听见他说电视、纪录片、话语空间……

        (摘自《最好的和最坏的都已过去》,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7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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