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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05月01日 星期日

    聂绀弩的“独立王国”

    王培元 《 书摘 》( 2011年05月01日)

        1

        聂绀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走入了一个“多事之秋”。

        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并兼二编室主任的他,在“肃反”和“反右”运动中,成为运动对象。其间,还曾有过一个他在人文社二编室搞所谓“独立王国”的罪案。

        此事始于肃反,终于整风反右,曾是他的一大“罪状”。

        1954年4月,王任叔调入人文社,担任党委书记兼副社长、副总编辑。由于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另外还担任作协副主席、《文艺报》主编,党组织关系并不在出版社,所以王任叔到任后,即开始抓全面工作。上任伊始,他即以为,人文社“百废待举”,所以想加以“改进”。聂绀弩对他的初步印象是:“有点摆架子,居高临下”。

        在二编室工作问题上,他们两人的意见、做法果然相左,有明显的分歧和矛盾。王撰写了一篇谈如何整理古典文学作品的文章,要印了拿出去散发;聂看到了,觉得写得并不怎么高明,却又不知如何说,只好送给冯雪峰,请他再看看。冯阅后,大概也觉得不怎么好,但也不好说什么,于是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在社内打印参考”。

        王任叔又以二编室的名义,制订了一个重印文学古籍的选目计划,征求社外专家意见,结果引来不少异议、非议,有的意见很不客气。而这个书目并未经过二编室讨论,也没有和主管二编室工作的副总编辑兼室主任聂绀弩商量通气。二编室的人向聂反映后,他径去问王任叔是怎么回事。王答,是冯雪峰叫他和聂共管二编室的。而冯又并未和聂说过此事。

        对王任叔事先不和他打招呼,就直接插手二编室的事务,聂绀弩很不满。于是乎,两个人的直接冲突对抗便由此展开了。

        当时,二编室集中了一批专家型的编辑,有的原本就是在大学里教古典文学的教授,如舒芜、陈迩冬、顾学颉、王利器等。平常他们除了发社外的来稿,每个人都承担着古典文学作品的整理工作。对于这种做法,王任叔很不以为然,说是“关门办社,打伙求财”。

        而聂绀弩的意见是:门,是要大开的,不开,工作做不下去,但二编室的门,应逐步开大。因为,二编室约的社外专家的稿子,出现过有的不能按时交稿,影响了出版计划,有的又不合乎要求,没法采用的情况。

        王任叔则主张打开门,工作都请社外专家来做。他甚至还在大会上说:我们是浅薄无聊的,专家是如何如何的。这引起了二编室人的不满情绪,有人还做了打油诗,“进门低三尺,回肠搜计划,叩首敬专家……”云云,大发其牢骚。

        聂绀弩责成舒芜起草了一个整理古典文学作品的“注释体例”。王任叔看后,认为繁琐,否定了,说体例不如标准重要。聂则以为,这个体例搞得很细致,标准是思想性的,体例是技术性的;标准问题很复杂,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他并不同意王的看法。

        接着,“劳动纪律”问题也出来了。王任叔来社前,人文社上下班并不是很严格。冯雪峰表示过,编辑可以迟到,可以晚来一个小时。1953年4月,三编室(主要负责俄苏文学的翻译和编辑工作)成立后不久,即普遍实行半天编辑、半天翻译的制度。四编室(主要负责英美文学的翻译和编辑工作)也大致如此。1954年初,冯雪峰还对三编室的蒋路明确说:三编室今后可以改变工作方式,除行政人员及助编外,其余的人可回家专门从事翻译工作。

        王任叔就任后,特别强调严格遵守劳动纪律,要求准时上下班,甚至有一段时间还搞了签到簿,派人事科的人在大门口察看员工何时进门,核对和察举其与签到簿不符之处。这种做法,激起了更大的意见和不满。

        聂绀弩自己不签到不说,还主张稍微迟几分钟,不必计较。又对二编室的老编辑张友鸾说:如真赶不及按时签到,只要工作上质量好,不会对你像小职员那样要求,你也不应斤斤计较。

        在社党支部会议上,王任叔指责聂绀弩“抗拒他”,说“二编室聂绀弩能领导,党不能领导”。

        对王的这些做法和指责,聂极为反感。在另一次会上,王任叔又说聂绀弩“很难搞”,没来之前,就在出版总署听说聂“很难搞”。聂绀弩得知后,更加气愤了。

        1954年,冯雪峰由于《红楼梦》研究问题遭到批判,被迫在全国文联大会上做了检讨,报纸上也发表了他的检讨文章。而到人文社年终总结之前,王任叔竟专门让冯雪峰到社里,参加支部会,就此事再做检讨。聂绀弩以为,这是王任叔在搞“逼宫”,想自己当社长。他与王任叔之间的对立和冲突,愈演愈烈了。

        2

        一年之后,肃反运动拉开大幕。由于介绍他参加“左联”的胡风已被定为“反革命分子”,介绍他入党的吴奚如也已被定为“叛徒”,他自己历史经历和社会关系又很复杂,于是被认为“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成为了肃反的对象。这给了王任叔一个打击对立面的机会。

        于是乎,“独立王国”罪案,便无中生有地突然冒了出来。

        在后来写的一份检讨中,聂绀弩说:“独立王国的有无,是以我是否肃反对象为转移的。”又说:“独立王国这名词,最初是张友鸾在我成为肃反对象后提出的。”

        张友鸾,中国新闻界的著名报人,邵飘萍的得意弟子。上个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先后担任过《世界日报》、《民生报》、《新民报》、《立报》、《南京人报》等报纸的总编辑或社长,渊博多识,才情敏给,善编会写。在业界有口皆碑,是著名的南京“三张”之一(另“二张”为张恨水、张慧剑)。

        1952年下半年,聂绀弩到南京做关于《水浒传》的学术报告,张友鸾也去听了。当时,他正受到批判,起因是他写了一部配合“三反”运动的章回小说《神龛记》,由港迁沪的大光明影片公司,把它拍成了电影,尚未上映,首都的《文艺报》和《人民文学》就发表了宏文《一部明目张胆为反动资产阶级辩护的小说》等,批判《神龛记》“美化资产阶级”,一下子使他在南京的处境变得很艰难。    

        他见到聂绀弩,谈到以上种种,就动了离宁北上,到人文社做编辑,参加整理中国古典小说工作的念头。两位老友一谈即合,聂绀弩立即报告冯雪峰同意,很快就把张友鸾调进了人文社二编室。

        不久,张友鸾即担任了小说戏曲组组长,成了二编室的业务骨干。在二编室,聂绀弩与他和诗歌散文组组长舒芜比较接近,有事总是找他们俩商量。

        肃反运动中,聂绀弩一下子被“揪”了出来,成了“胡风分子”、“反革命分子”,关在一间小房子里,隔离审查,没完没了地写检查,写交待材料,检查自己的“反革命”经历,交待自己的“罪行”。

        二编室的人,也都要检讨“拥护反革命分子聂绀弩搞独立王国”的错误,尤其是舒芜和张友鸾,更得带头检举揭发聂绀弩。

        王任叔专门单独找张友鸾谈话,说是审干调查发现,抗战时期在重庆,他曾经领过国民党“军统”的津贴。所以,他既要交待自己的“历史问题”,又必须揭发聂绀弩在二编室的“罪过”。

        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之下,终于,张友鸾不得不按照罪案制造者的意图,进行违心的“检查”和“揭发”。

        在1955年7月写的一份检查中,他被迫交待了所谓“和这几个反革命分子的往来”的问题,也检讨了自己的“爱发牢骚”:“我发牢骚,常是发在某一些制度问题上。……例如说,我怕上班,过去一段长时期不遵守劳动纪律,我就说签到制度不好之类。”还揭发聂绀弩说:“聂有‘胡风黑帮型’的昂首天外的性格。在党内看不起一切同志,在社外看不起一切专家,在社内看不起一切干部。”“聂是最爱发牢骚的,骂这个,骂那个。听的人往往‘游夏不敢赞一辞’。”

        在另一份思想检查和自我批判中,他又交待:“两三年来,在社内,我做了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好朋友……丧失了对反革命分子的警惕性……以致被反革命分子聂绀弩钻了空子。他用吃吃喝喝的方法来和我结成好朋友,因而利用我协助他在二编室建立独立王国,企图达到他的反党活动的目的。”他还写道:“从社内二编室建为独立王国的情况看来,其中实在包含有反党、反领导、破坏组织制度、破坏劳动纪律这一系列的内容。”

        所谓“独立王国”问题,就这样被言之凿凿地提了出来,并且上升到了“反党”的吓人高度。那么,“反党、反领导、破坏组织制度、破坏劳动纪律”,具体所指到底又是什么呢?

        先看“反党、反领导”:“任叔同志初来社的时候,参加二编室的会议。会后和我谈了几句寒暄的话,聂就说我扒上高枝儿了。……他时常把党内消息告诉我听,我也时常把群众意见反映给他。……这个王国是现有的国王和臣民的,君不负臣,臣亦不负君。……有了这样坚强的王国基础,聂才敢于进行他的破坏活动。他说某领导有农民保守作风,某领导低能;我也就跟着他这样说。尤其是对于任叔同志,他进行过许多诬蔑,我也常信以为真。在某一些工作上或制度上,二编室同志们提出的意见,聂总是说,是由于任叔同志的反对因而不能实现。……这段时间,我们小广播、发牢骚,可以说没有一次不说到任叔同志的。”

        再看“破坏组织制度、破坏劳动纪律”:“最明显的是表现在上下班签到制度上面。对于这一制度,早先,我主观地认为,编辑工作既是脑力劳动,又是集体劳动中的个体劳动,只要能增加生产,何必一定讲究上班下班。记得王任叔同志曾和苏联出版社负责同志问过,苏联出版社是没有不上班的编辑。我还是想,可能苏联出版社的编辑室设备比我们不同哩。——我只是抗拒这一制度。起初,我也还晓得,建议尽管建议,在建议未被采纳之前,总还要遵守原有的制度。但是,连这一原则后来我也不理了。因为聂说过,‘在家里工作,只要我知道就行了。’于是上班下班,任意而行。某次,人事科检查签到实际情况,我就大生其气。我说,社内出入有三座门,不应只查一座门。”

        被隔离审查的聂绀弩,在检查和交待中,也提及自己犯有“对劳动纪律不重视”、“不尊重领导意见”、“对被领导的放任自流”,以及“生活散漫”、“吃吃喝喝”等“许多错误”,并说自己“用这种方法来博得二编室部分人对我个人的不正常‘拥护’,同时也就造成对社的不满情绪,而形成一种独立王国的状态”。

        对所谓“独立王国”之罪名,他终于不得不违心承认:“尽管我主观上不愿做这领导工作,恨不能早就解除这一职务,毫无当小领袖、要谁拥护我之意,客观上却可以说是搞小圈子或独立王国,即所谓分散主义。”

        结果,被认为“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的聂绀弩,直到1957年2月,才做出结论和处理意见。而结论里却又根本未提所谓“独立王国”问题,只说他“长期以来,在政治上摇摇晃晃,思想上极端自由主义,生活上吊儿郎当,对组织纪律极端漠视,毫无原则和立场,以致在政治上敌我不分……”给予留党察看两年处分,撤消人文社副总编辑职务。

        3

        1957年,整风反右运动来临了,上述问题再度被揪住不放。聂绀弩被定为人文社“右派骨干分子”。舒芜、张友鸾、李易和顾学颉,则被打成了二编室的“右派小集团”。在人文社员工大会上,王任叔公开点了聂绀弩的名。舒、张、李、顾四人都被迫各自承认了“独立王国”的问题。连聂绀弩本人也不得不说,“我在二编室的情况……大可以说是独立王国”。

        在1957年9月11日的全社大会上,张友鸾只有揭发、诬陷、诋毁别人。他只能如此,别无选择。

        “二编室主任过去是聂绀弩。”在全社大会上,他重提所谓“独立王国”问题,“他是个个人主义者,是个大自由主义者。……我的那种资产阶级思想,很容易和他投合,一来,我们就水乳交融。独立王国并没有什么组织形式,但是,实质上,可以说,是我到社以后,我拥护聂,聂庇护我,我们就这样拉拉扯扯,才开始建立了那个王国的。……随后,舒、顾、李无形中都很自然地参加了这个独立王国。……我和舒是这个王国的左丞右相。……二编室的独立王国,是以聂为中心,在聂领导下面进行活动的。聂在,王国存在;聂走,王国灭亡。……二编室独立王国虽然没有了,但是,‘树倒猢狲并没有散’,舒、顾、李、我几个人,……既同样具有反T(指“党”)的资产阶级思想,又迷恋王国时代所享有的特权和利益(不守组织纪律等);自然而然,串在一起,继承王国的精神,在二编室里面就是一个小集团。”

        张友鸾所揭发者,恰恰是把他从南京调入北京,不久即担任了人文社二编室小说戏曲组组长,信任他,欣赏他,与他过从甚密,且经常诗酒唱和的老朋友绀弩。有谁能够想象,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报人、老作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挣扎、屈辱、痛苦和郁愤呢?!

        就这样,聂绀弩搞“独立王国”的罪案,尽管半点影子都没有,尽管“莫须有”,但却如前所述,居然搞得如此煞有介事、堂哉皇也、轰轰烈烈、不亦乐乎。

        张友鸾依然是绀弩1960年冬回京后,至1967年1月25日被逮捕前这段时间,经常往来、过从甚密的友人。他们的友谊保持终生。

        (摘自《永远的朝内166号:与前辈魂灵相遇》,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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