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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05月01日 星期日

    胡绳纪事

    刘再复 《 书摘 》( 2011年05月01日)

        一九六三年我从厦门大学来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新建设》编辑部,当时我并不崇拜朱光潜、冯友兰这些老专家,认定他们已属于旧时代。作为一个红旗下长大的人文大学生,我心目中屹立着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学者星座,那是我內在的、隐秘的天空,最明亮的星星是历史“五老”,即郭(郭沫若)、范(范文澜)、侯(侯外庐)、翦(翦伯赞)、吕(吕振羽),但这五老都是学院里的学术元老,而胡绳则是直接为党为国立言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因此更是让我佩服。那时,我把他和胡乔木、艾思奇、周扬等列为特别星座,属于我的偶像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批判“二月提纲”,据说胡绳也是起草者,因此也成了“横扫”之列,变成了“牛鬼蛇神”与黑笔杆子。当时,他绝对不会想到,一个在科学院《新建设》编辑部名字叫做刘再复的“粉丝”,为此而想不通,为此而坐立不安,为此而经受了一场内心星空崩塌的大苦痛。

        没想到,煎熬了八九年,胡绳“解放”了,并且来到了哲学社会科学部。我和他真是有缘,他一来就直接指导我的工作。那是一九七五年,邓小平刚刚重新走上政治舞台。而胡绳也随之进入国务院政策研究室。原来的一批党内主要笔杆子如胡乔木、邓力群又被重用了。当时哲学社会科学部也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由刚解放的干部林修德、刘仰峤、宋一平等组成(王仲方为秘书长)。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胡乔木、胡绳选中了原《新建设》这批人马,说要以《新建设》的班底为基础,办一个新的综合性的社会科学刊物,但名字要改为《思想战线》,主编由林修德担任,主编之下组成一个五人筹备小组,根据老、中、青三结合的原则,我竟然成了“青”的成员。筹办这个刊物是件大事,当时大家都知道这是邓小平要办的一个与《红旗》叫阵的理论性刊物,一个与极左思潮唱反调的思想阵地。名为林修德主编,真正的领导者是胡乔木和胡绳。胡乔木所作的一切指示,林修德立即传达给筹备组,一九七六年“反击右倾翻案风”时,胡乔木做了检查,我才知道邓小平确实要办一个能执行自己路线的刊物。胡乔木只是出主意,并未到过编辑部,而胡绳则亲临《思想战线》的最前线,当我按照林修德的意见拟出创刊号的目录与约稿名单后,他来到了编辑部,对我们的筹备小组发表他的看法。他说,创刊号应当把哲学社会科学部各学科第一流的学者请来亮相,登他们的文章。目录的选题不错,但一流的作者太少。我仗着年轻,就问,目录上的约稿名单已有任继愈、唐弢等,您觉得还应当约请谁?没想到他立即就回答说:请钱锺书、何其芳、李泽厚嘛!他还指示我们:关于批《水浒》的讨论,可以组织不同意见的文章,但要在学术的层面上讨论。听了胡绳的指示,第二天我就去找何其芳、李泽厚约稿。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胡绳,也由此因缘,我第一次找到了何其芳与李泽厚。(我还把胡绳的话告诉李泽厚,李听了很高兴。)这之后,胡绳又来了多次,每次都是对已送来的稿件发表意见。因为有这一上下级共同工作的机会,我才认真地观赏了自己昔日的偶像,觉得他很和蔼可亲,谦和又能决断。也许因为积淀于身上的亲切感,我竟然向他要了住处地址和电话,而他竟然给了我,说李泽厚到过我家,你可以问他。可是,没想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很快就来临,办《思想战线》成了邓小平翻案的一项罪证。我是刊物的筹备委员,本就有问题,而更直接地被抓住“把柄”的是与林英兄(历史研究所思想史组的研究员,当时被借用来协助办刊物)到福建组稿时大讲北京缅怀周总理的情况。福建为此派了五个人来北京调查,把林修德吓得够戗。当时我又仗着年轻,就告诉林修德,关于《思想战线》的事,特别是诸位领导同志的指示,我一个标点也不会“交代”。也许因为这段时间的表现好,所以“四人帮”一垮,我便特别受到器重,被通知和一些军队干部进驻《红旗》杂志工作,参加撰写批判“四人帮”的文章与社论,每天都忙到深夜两点,也每天都在深夜里饱食了一顿豆浆油条后才去睡觉。那段日子真美,不仅吃得好睡得好,还充满“胜利的喜悦”。

        没想到,在我们意气风发的时候,胡绳却碰到了一件“倒霉”事(吴全衡大姐之语)。他因为在国务院政研室工作(不像胡乔木、邓力群直接对邓小平负责,而是直接担任华国锋的笔杆子),因此,他徘徊在“两个凡是”和“实践真理标准”的大论辩之间,态度暧昧,以致被视为两个“凡是”的支持者。

        因为牵涉“两个凡是”,所以从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三四年里,他经历了一段政治上的寂寞,却创造了他自身史学研究上的第二座里程碑,完成了《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的写作。

        我是一九八四年年底被选为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当时的院长是马洪。我对马洪院长夫妇印象极好(马洪的夫人陈伯林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创办人之一,第一任总编辑,推出我的《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他们对我又器重又关怀,因此胡绳的到来我并不感到特别兴奋。不过有一段情谊在,我还是指望胡绳能扶持。

        可是,所长换届之后院长也换届,胡绳和我都是“新官”,都想把工作做好。我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在一九八六年一月召开纪念俞平伯先生诞辰八十五周年、从事创作活动六十五周年的大会,规模很大,一下子发出四百多份通知,还发到全国各地。当然也发给胡绳和其他副院长。会前几天,所办公室通知我:胡院长有紧急事找你,让你立即到他的办公室。一开门,他就怒气冲冲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再复同志,你就是自由主义,开俞平伯的会,这么大的事,通知都发出去了,我刚收到通知。连个请示报告都不写。你忘了毛主席的批示了吗?怎么办?”他满脸通红,着实生气了。我只好装糊涂说,我当所长不久,不知道开这种会还得写请示报告。其实,我和何西来等几位副所长早就明白,一旦写报告肯定开不成会。胡绳听我辩解,更生气了:这是毛主席定的案,能不请示吗?他这么一说,我又只好装傻跟着说了几个“怎么办?”他说:你通知都发到全国了,还能怎么办?赶紧补写一个报告,呈交中宣部。我立即说我不会写这种报告,他看了看我,或是相信我的话,或是担心我写得不好问题更麻烦,就说:那就由我替你写一个报告给中宣部吧。我连忙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胡绳同志你真好。”我如释重负,赶紧往外就走。到了门边,他又把我叫住:等等,俞先生的会我还是会去参加的。这可把我高兴死了,我立即“得寸进尺”说:你可得讲讲话。他点点头:讲几句吧。在胡绳的支持下,纪念俞先生的会成功召开了。

        仗着过去的情谊,我常常直接闯入胡绳的院长办公室。一九八六年初我的《论文学主体性》在《文学评论》发表之后不久,他让秘书打电话找我去,见面时说:你看到《光明日报》的一篇《春天的反思》文章没有?是针对你的。我拿过来一看,就说:你不要支持他们!他有点不高兴。过了三天,他约我到他家(新家在木樨地的公寓里)。那天吴大姐也在家。胡绳和我对坐在两张沙发上,边上是办公桌,一坐下来他就指着满桌的信件说,你看,满桌都是控告你的信。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瞄了一眼,看到除了信件、文件之外,还有一本刊载《论文学主体性》的那一期《文学评论》,文章上画了许多红杠杠,还有我看不清的许多眉批文字。我当即意识到,今天下午我将会与我往日的偶像、今日的上司进行一场学术性的论辩。

        胡绳开门见山说,我不赞成有些人对你政治上纲,但也不支持你的观点。你的主体论与胡风的主观论有什么区别?我看没有太大区别。我是批判过舒芜的主观论的,不会同意你的论点。我听了之后,不说半句敷衍的话,就直接答辩说:“主体论确实强调作家的内心和内在主观宇宙,但不等于就是主观论。主体是指人、人类,既有个体主体性,也有群体主体性。个体与群体的历史实践,尤其是人类整体的历史实践,是主观活动,更是大客观活动。我虽强调个体主体性,但也是指主客体关系中的主体能动性,并不否定关系中客体的那一面。再说,主体论即使涵盖主观性,也不应当因为胡风说过就觉得不对。”听了我这些话,胡绳开始激动了,脸色涨红。我知道他写过批判主观论的文章,这些话不能不刺激他。于是他又说:照你这么看,文学反映论也不对了,也该推倒了。我说,我讲主体论正是为了用主体论取代反映论,这个哲学基点不变,我们只能跟着苏联的教科书跑到底了。关于主体与主观的问题,来回辩了一个小时左右,声音愈来愈大,以致让吴大姐跑到我们的门口看了两回。这个问题讨论之后,胡绳又严肃地说:“我问你,列宁的文学党性原则难道也不对吗?你讲超越性不就讲超越党性吗?你是一个共产党员,带头质疑党性,可以吗?”我又认真地回答:作为现实主体的党员,当然应该讲党性,但从事文学活动,党员不应当以现实主体的身份去参加,而应以艺术主体的身份去参加。现实主体讲党性,艺术主体则要讲个性。我说的超越性,是指对现实主体的超越。看到我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他的嗓门提高了:“总之,你的主体论是会腐蚀集体主义原则的。别人的意见你应当好好听听。”一说起别人,我更亢奋了,就说:“我就是不爱跟别人跑。”声音太大,把房外的吴大姐惊动了,她跑过来问:怎么回事,吵得这么凶!?胡绳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他安慰吴大姐说:没什么,我和再复讨论问题,讨论得很认真,你看再复还送我们一瓶水仙花。他把水仙花从桌上提起,放在吴大姐手上,吴大姐眉开眼笑地说:我就喜欢你们福建的水仙花!

        这次争论还只是学术争论,另一次争论就更激烈了。激烈到“剑拔弩张”的时刻是在一九八七年的一天,院部秘书突然通知我们,说胡绳在二楼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要文学所正、副所长、《文学评论》正副主编以及室主任和党支部书记以上的干部立即到会。如此紧急,是我担任所长以后未曾经历过的。一进会议厅,胡绳和院党组的几位成员都已在座,我向赵复三、吴介民点点头,他们脸部的表情都极严肃,便立即感到不妙。院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特别把我带到长方桌中间的一个位置上,正对着桌子那边的胡绳。我们一坐下,他就宣布,这次院党组与文学所干部的紧急会议,要处理一件事,就是《文学评论》这一期开天窗的问题。我一下听不明白:“什么叫开天窗?”胡绳继续说:“这一期发表了刘宾雁的文章,中央文件下达后,文章抽出了,但目录还留着,这不是开天窗吗?这是当年我们共产党对付国民党的办法,现在你们拿来对付共产党啦!”一下子就上纲上线到吓人的高度。“怎么办?大家讨论一下吧!”胡绳让我们表态。我兼任《文学评论》主编,自然是需要第一个表态。我说:  “我不同意这样的批评。此事只是印刷厂技术上的疏忽,忘了在目录上删掉。中央文件下达之后,我们请示了赵复三副院长,他表示文章拿下来就行了。  《文学评论》编辑部执行了指示,通知了新华印刷厂,这之后的事我们谁也不知道。何况刘宾雁的文章本只是一篇谈小说的文章,没有什么政治错误,我们能拿下来就已经和中央保持一致了。”胡绳听了,火气一下子上来了,眼睛瞪着我说:“你的政治敏感性到哪里去了?刘宾雁没有政治错误?你的政治敏感这么差,那你就别当这个主编了!”原来这个会是要免我的职。“好,我本来就不想做行政工作,所长也是你们要我当的,我现在就宣布,我不仅不当《文学评论》的主编,也不当文学所所长了。”胡绳没想到我如此顶撞,气得连忙划火柴抽烟,激动之下,竟把烟头倒反过来了,拿火柴的手颤抖着说:“我只说《文学评论》主编不要当,没说所长不要当!”这时,《文学评论》编辑部主任王信举手要求发言。他的第一句话就说再复同志讲的是事实,我们通知了新华厂,而且刘宾雁的文章并不牵涉政治。听了这话胡绳忍不住打断王信的发言问道:你是不是共产党员?王信回答说:不是。胡绳立即表示:好,你不是共产党员,这次反自由化不牵涉非党同志。王信继续说得有条不紊。我当时非常激动,其他人的发言我已记不住了。现在只记得散会时我嚷了一句:“我回去就写辞呈,不干这个所长了。”第二天,我便向院部递交了辞呈。这个下午的争吵成了院里的大新闻,我每天都接到许多支持的电话。大约过了五天,赵复三副院长找我,说党组开了会,胡绳同志表示收回那天对你的批评,你也收回辞呈,还当所长、《文学评论》主编。你现在身体不好,党组决定让你到南方休息两三个月。为了慎重起见,明天就召开全所干部会,让我宣布党组的决定,把刚才这些话告诉全所,你可正常工作了。赵复三的态度非常诚恳。我真没想到胡绳会收回他的批评,那一刻,我不仅怨恨全消,而且觉得我昔日的偶像身上还保留一种书生人性,于是,我对赵复三表示,我愿意到广东休养三个月。还说那一天我也太激动,请胡绳同志也别生气了。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从广东休养回京后,胡绳约见了我,并交给我一份新的聘书,让我当社科院文学语言片学位委员会的召集人,也就是中国文学所、外国文学所、少数民族文学所、语言所四所学位委员会的主持人。委员由冯至、吴世昌、唐弢等几位著名学者组成。这个学位委员会是裁决谁可担任博士导师和最后通过博士学位的学术机构,权力很大。这份聘书我至今还保留着,但从不张扬,只把它看做胡绳对我的信赖。

        一九八八年使我感到胡绳给我的温暖,是中央决定打破历来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只有“挨批”的倒霉地位,想举行一次全国性的文、史、哲征文比赛,以表彰优秀的社会科学工作者。院领导十分重视,讨论了一下,决定文学所一定要我写一篇论文,由副院长汝信通知我。当时我也觉得必须尽点责任,便想了一个题目,叫做“论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文体革命”,正要着笔,又想到胡绳对我的主体论的批评,便犹豫起来,就跑到院长办公室问胡绳,说我选这个题目,你觉得合适吗?没想到他的态度极亲切,说:“这回你要放开手笔写,不要管别人的意见,你选这个大题目,关键是要能驾驭得住。”听他这么一说,我就在劲松寓所里闭门谢客,三易其稿,终于写出了近两万字的论文,而且获得一等奖,并得到五千块奖金(我把奖金都赠给文学所何其芳青年文学基金会)。当时全国各大学、各社科院共应征写出了近千篇论文,有二十二篇得了一等奖,分布于各学科,文学方面有两篇得一等奖,其中一篇是我的“遵命论文”。颁奖仪式很隆重,发奖人是胡启立、芮杏文、王忍之、胡绳等,我从胡绳手里接受了奖品,并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摘自《师友纪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1月版,定价:2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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