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概念：传统、城市、建筑、人。
先说人吧!人是一个什么东西，这个概念其实并不确定。今天的人和以前的人是不一样的，和十年后的人也一定不一样，没有抽象的人。生活在北京的人和生活在东京的、印度的都不一样，基本点都不一样，比如痛苦、焦虑、快乐等，这是挺不清楚的一件事。拿纽约来说吧，那里有华尔街，人们提着公文包，看股票行情或者交易买卖，只关心钱的事。大部分时间在做什么，决定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职业特征。和它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就是中国城了，那里的人在想什么呢?他们想的是如何经营好自己的餐馆；把孩子送到哪所大学去；家乡的亲戚怎么弄到签证，拿到绿卡。两种人完全不同，是不一样的人。一街之隔的小意大利又是另外的情况：一家家的甜品店，进去的人久久不出来；角落里总是在私聊或私了，动辄枪声又起。苏荷区是时尚、有钱人、艺术家、设计师的群居处，他们更是每分钟都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因为他们根本没事，庸人自扰就是事业了。一个城市，缺少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类，这个城市都会是不完整的。
城市形成时就有各种各样的人了，穷的富的挣扎的享受的都有，这是很正常的社会。北京市民大概分为两种人：有北京户口的，没有北京户口的，本地的或是外来的。关于户口问题讨论了很久，满墙涂的都是“办证”，人被分为有证的和无证的，这是一个非常简陋的、缺少人性的社会，没有个人尊严的社会。中国没有真正形成的城市，没有真正的市民。市民应是自由的，有着不同的利益，通过合适的途径得到延伸、保护，不同的层面相对都处在自足的状态。而北京是权力集中的行政型社会，这样的社会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市民，只有给予指令的和承受结果的人。
人在判断城市的时候，应该先理解什么是人，而不是说这个楼好看不好看。这个楼不是给你建的，为什么非要好看，为什么非要你来欣赏它不可?你根本可以不喜欢它，但可以使用它。它是功能齐全的：有很好的商店、食品店、咖啡馆、餐厅、干净的厕所、干净的人行道、安全感等等。这才是我们每天遇到的问题，但如果人们都不去管它，只是去评论这个楼盖得怎么样，这很愚蠢。你首先应该想到：你的孩子走在路上会不会被绊倒，摔成了和你一样的白痴；对面来的人，会不会让你感到不安全；当你随时想坐下来的时候，身旁是不是可以找到一张干净的靠椅。大家热衷于谈城市、谈规划，规划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事。人接触的世界很小，比如你想喝杯茶，你没有喝到，你因此可能会心情不好。城市可以很旧、很破，更密集、更拥挤，没有任何问题。你去日本就会看到，它是丰富的：上面办公下面商店，地下是交通，立体而有层次。提高了效率增加了产出，减少你要付出的时间代价。
建筑是什么形式都成，只要不是为了形式而形式。做菜不只是为了做出样子来，而是要做出味道和营养，这是不用争的事。只是在形式的层面上争论，这是教育的问题：学校没有培养出懂得生活、有情感、有需求、有幻想的人，我们的形态是拙劣的形态。因为体系是拙劣的体系，这个模子扣出来就是这样的，所以说最大失败是教育的失败，美学、伦理、哲学的失败，这种失败导致了今天的人的简陋和粗糙。美和善是相关的，这是美学的基本考虑。
我的状态是艺术家——没有正经事的那种，和大多数人关系不大，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花太大力气。我对基本的尺寸和空间要求苛刻，对工艺要求并不严格。我不希望我的周围都是精准的，我的生活经验和阅历与精准无关，但是希望它是理性的、合理的，符合我个人的判断方式，这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你会尊敬一个工人，他的家里很简单，跟他平时的特征有关，你不希望他的家是好莱坞明星家里的样子，这是我们要谈的问题。生活是发生了变化，有很多获益者和失意者，但是任何变化都不应该使人的尊严发生变化。你至少不愿意这样。每个人有责任说出自己对事物的想法，说出自己生活的简单原则，坚持自己的那一部分。所谓自己的那一部分，是你相信上帝造人的时候，给了他们同样的权利，与后来的财富没有关系。
CCTV很幸运，库哈斯本人做传媒出身，还是作家，写过有意思的书，对大众传媒十分了解，这点，在建筑领域内，没有多少人超过他，他是顶尖的。
我们都知道中央电视台是一个什么媒体，它不是真正的大众传媒，它的传播和生存是依靠行政权力和政策完成的。说这个东西“有意思”，它必然有很多的矛盾在里面，这是今天的生活。就是说我们对价值观、专业技术、数字化和变化的理解等等，存在着不同的看法，是差异和混乱的，而差异和混乱本身是库哈斯最热衷擅长的东西。这个建筑的社会含义、政治含义远远超越了它作为建筑本身的价值，当然，它还需通过一个物化的方式体现出来。这个东西有意义，它的意义在今天还没有可能显示，不管是否歪打正着，却近乎成为事实，包括北京正在修建的其他建筑，会让世界认识到新的可能性的有力存在。
我不在乎建筑是这样、那样或是更乱一些，却在意平安大道、两广大道这样的街道，它的规划对城市环境造成创伤，使它没有再生的可能。建筑好看不好看，是个次要问题，北京有很多愚蠢的建筑，凡是获奖的建筑基本都是很愚蠢的建筑，但是也没有太大关系。
我无所谓。这个城市不是供我欣赏的，而是供人来用的，就像穿鞋子，登山穿登山鞋，跑步穿运动鞋；如果冬天非要穿凉鞋，登山非要穿高跟鞋，注定会是痛苦的。类似的错误在中国的行业中很多，那么这个痛苦你活该，你应该承受，因为你只有这样的建筑师。
跟我没太大关系，这个城市我是不去的。我生活在北京边上，跟它没有太大的关系，顶多到那里和朋友吃顿饭。每次来了朋友，问我哪个地方好吃好玩，我都很茫然。
不是时间的问题，是现在的人没有这个心情。时间不是理由，你的时间应该独善其身。把时间用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用在独善其身上好。许多建筑师说不能选择项目，说甲方“这样……那样……”，我说活该，是你的命。你为什么不能说我不做了?谁非让你做建筑师了?你为什么不能说“我是个专业的人，这样不行，否则我辞职”?每个人都独善其身，这个地方才会变得有尊严。
所谓好的建筑都是：在那个时期、那个地方才有意义，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时期，这种意义都会衰落消失。“好”就是有针对性,只有有针对性的事物才有意义。这很简单，比如滑冰，他的姿势你可以分析，但要完全重复这个姿势却是不可能。今天中国的建筑“表演”是拙劣的，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摔，这是躲不掉的，只能是老老实实地摔下去。
（摘自《此时此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9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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