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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0年11月01日 星期一

    弘一法师的晚节

    金 梅 《 书摘 》( 2010年11月01日)

        1937年旧历四月初,厦门市政府议定,阳历5月下旬在中山公园举行全市第一届运动会。关于大会会歌,拟请弘一法师编撰。

        弘一自遁入空门,碍于佛制,诗词歌赋等诸般艺事,已大多弃而不作。但他这次在收到市府的函请之际,或许想起了年初在街上所见东洋浪人吹奏日本国歌的情景,一股爱国之情,从其久已寂静的心田中腾然跃起……他觉得,应该答应为运动会写首会歌,以激励国人抵御外敌自强不息的精神。他很快写出了以下歌词:

        禾山苍苍,鹭水荡荡,国旗遍飘扬!

        健儿身手,各献所长,大家图自强。

        你看那,外来敌,多么披猖!

        请大家想想,请大家想想,切勿再彷徨。

        请大家,在领袖领导之下,把国事担当。

        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

        就在写出这首《厦门市第一届运动大会会歌》不几天,弘一致信高文显说,厦门“讲律事即可结束”,不久,“将往他方,埋名遁世,以终其天年。实不愿久堕此名闻利养窟中,以辜负出家之本志也”。

        弘一法师准备离开南方,作一次北上之行……

        阳历5月中旬,在滨海城市青岛,还是暮春时节。因了季候偏于春长的缘故,不时还有寒气袭来。这里的居民身上,依然离不开夹衣夹裤。

        1937年5月20日这天一大早,湛山寺的大小僧侣们,仰慕盼望的当代高僧弘一法师,将莅临该寺,开始他在北方的弘法讲律活动。

        湛山寺位于青岛市东部湛山西南、太平山东麓,为市内唯一一座佛寺。1931年,我国佛学界知名人士叶恭绰、周叔迦居士等,为纪念明代高僧憨山大师弘法罹难青岛,倡议在该地兴建一座佛寺,择址于湛山。1933年建成后,延请名僧俠虚法师为开山方丈。

        俠虚法师(1875—1963),俗名王福廷,天津北塘镇人。年轻时在家闲居期间,广泛涉猎过医术星相等杂书,积累了不少知识。20岁开始,先后在沈阳、大连、营口、烟台等地经商、从军、行医、打卦占卜,还当过专门讲述圣谕、善举、懿行的宣讲堂讲师。经历了中日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入侵等战事,王福廷对动荡不定的世俗生活日渐厌倦,对个人的前景感到惆怅空虚,遂由博览佛书、佛寺听经,终于遁入空门。1917年43岁时,经天津清修院(今居士林)住持清池和尚引荐,前往河北涞水高明寺拜纯魁和尚为师,剃度出家。后到浙江宁波观宗寺礼拜谛闲法师,专学天台宗教义。由于好学深思,悟解透彻,谛闲亲授其天台宗法卷,继承第四十四嗣位,成为该宗的谪系传人。自入空门以后,俠虚以“讲经弘法,建寺安僧”为职志。四十余年中,在营口、哈尔滨、长春、沈阳、天津等地,由他亲手创建或修复的寺宇就有7座。为弘扬天台教规,在各地设立弘法支院和佛学院二十多处。先后在东北、西北、北京等地当过住持。俠虚晚年居留香港15年,又创办和主持宗属天台的佛教机构多处。他的最大成就是搜集和整理了第四十三世天台宗法嗣谛闲法师的生平事迹和著述百万余言,编成遗集十册、语录四册。自己亦有《金刚经讲义》、《心经义疏》、《楞严经妙言要旨》、《湛山文钞》等多种佛学著作行世。

        他与弘一法师同籍天津,为近代籍出津门的两大高僧。两人虽未曾谋面,相互心仪已久。俠虚敬重和服膺弘一法师,1937年旧历三月下旬,派出本寺书记梦参法师,专程前往厦门万石岩礼请。弘一法师有意结识同籍津门的一代高僧,也想到多年来未曾有机会去北方弘法讲律,欣然接受了邀请。

        这天上午9点多钟,弘一法师乘坐的轮船抵达青岛,俠虚法师早就带着道俗二人赶到码头迎接。寺中其他僧众,亦披衣持具排列在山门两旁,肃立恭候。

        弘一法师到湛山寺不几天,应僧众的请求,开始给大家开示和讲解戒律。

        弘一法师来湛山寺,主要是讲南山律学。开头几次,讲律学大意和三皈五戒,作为铺垫,以引起大家对主要课程的兴趣。主课讲《随机羯磨》和《四分戒本》两部律学著作。弘一法师有自编的《随机羯磨随讲别录》,提纲挈领,一目了然,将一部文字繁琐奥博的著作,解释得通俗易懂。在第一堂课结束的时候,法师说:“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这次开头一课,整整预备了七个小时。”表明他对教学何等地慎重认真。但他终因体力不支,只讲了十几次,剩下的课程,由仁开法师代讲了。每有疑难问题,仁开法师向他执卷请决,他都欢喜明确地加以解答。

        来湛山寺一个多月,“七七”事变发生,战火迅速蔓延。报上的消息说,青岛成了军事上的争夺点,形势十分危急,有钱人都在慌忙南下,以致轮船的票子抢购一空。这年旧历七月十三日,弘一法师出家首尾二十载,他书横幅“殉教”两字张于室内,并作题记:“曩居南闽净峰,不避乡匪之难;今居东齐湛山,复值倭寇之警。为护佛门而舍身命,大义所在,何可辞耶?”

        夏[丐] 尊、蔡[丐] 因等友生们担心着弘一法师的安全,纷纷来信劝他及早离开青岛,转移到较为平静的地方。但法师没有立刻走开的意思。他回信说:“此次至青岛,预定住至中秋节为止(决不能早动身)”(1937年8月20日致夏[丐] 尊信);“今若因难离去,将受极大之讥嫌。故虽青岛有大战争,亦不愿退避也。”(1937年旧历七月中旬致蔡[丐] 因信)他还安慰友人说:“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毫无恒产,每月食物至少须三百元。现在住持者不生忧虑,因依佛法自有灵感,不至绝粮也。”(1937年旧历八月三日致夏[丐] 尊信)

        弘一法师在湛山期间,除为僧众讲学,解难释疑,多数时间,屏处一室,或拜佛念经,或沉潜于佛典的研读之中。只在朝暮课诵的当儿,院里寂静无人了,悄悄地走出寮舍,在院中各处走走看看,聊作休息。他喜欢大海,有时也独自溜达到海边去,观看海水与礁石的激撞。

        10月上旬,弘一法师和随侍的弟子们,圆满完成了讲学任务。湛山寺本来预备留他久住的,连过冬的衣服也都给他准备了。可是弘一法师的身体,不适于北方的严寒,平时洒脱惯了,不愿穿一身挺沉的棉衣服,像个棉花包一样。因此他还是要回南方过冬。他到俠虚法师的寮房去告假。俠虚是知道弘一的脾气的,向来不徇人情,他要走,谁也挽留不住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条,给俠虚规定了五个条件:

        第一、不许预备盘川钱;第二,不许备斋饯行;第三,不许派人去送;第四,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第五,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

        这些有点儿不近人情的条件,俠虚都答应了。只是第三条,俠虚也无法阻拦别人去送他。

        在临走前半个月当中,弘一法师公开接受求书。除了主动送给寺中每人一幅书有“以戒为师”的小中堂作为纪念,个人主动求写者,他也给予满足,书写的词句,大都是《华严经集联》和蒲益大师的警训,总数达数百幅。

        明天要走了,僧众和居士们请他作最后开示。他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说到这里,他沉默了起来,大家注意着要听他下面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大声地说:“就是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弘一法师一行离寺这天,僧众们和迎接他的时候一样,主动集合起来,举行了隆重庄严的欢送仪式。先前赴厦迎请弘一的梦参法师,又把他送到船上。临别之际,弘一从夹肢窝下拿出一部厚厚的手写经典,笑容满面地对梦参法师说:“这是送给你的!”是一部用上等玉版宣纸书写的《华严经净行品》,四十多页,数分大的字体,恭整庄肃,苍古遒劲。末幅有跋语说:“居湛山半载,梦参法师为护法,特写此品报之。”下署“晚晴老人”,并盖有印章。这是弘一留于人间的又一书法精品,梦参得之,喜不自胜,视如拱璧。

        弘一走后,俠虚法师到他住过的寮房去看,只见屋子里的东西安置得次序井然,里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弘一法师是1937年10月中旬,由水路经上海南返的。这个时候,日本侵略军正直取大场,向上海市区逼近。因此,夏[丐] 尊在弘一离开青岛之前,写信告诉他,最好不要来沪,暂住青岛为宜,但弘一法师还是来了上海。

        法师在新北门广东泰安旅馆住下后,打电话到开明书店找夏[丐] 尊先生。夏不在,章雪村先生去看望了他。先前从信中得知,夏家在“八·一三”前夕,已经迁往租界,但具体细节并不清楚。见了章雪村先生,他详细询问了夏家的一切:逃难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等等,什么都问到了。章先生每说完一项,法师念一句“阿弥陀佛”。

        当天晚上,夏[丐] 尊赶来旅馆看望法师。四五年不见了,彼此都觉得老了许多。

        见到老友愁苦的神情,法师笑着说:“过去就给你说过,世间的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我不是替你写过《金刚经》上的四句偈语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第二天,夏[丐] 尊又来旅馆看望弘一法师。那旅馆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日本飞机正在狂轰滥炸浦东和南市一带,在房间里坐着,每几分钟就被震惊一次。夏有些慌神的样子,法师却镇静如常,微动着嘴唇,大概是在默诵“阿弥陀佛”吧。

        在炮火连天的环境中,谈话是很难进行的。坐了一会儿,夏[丐] 尊说:“来趟上海不易,我约了几位朋友,请你到觉林素食处便餐。”弘公念了一句佛,表示感谢。

        餐后在附近照相馆摄了一影。

        弘一法师离开上海时,夏[丐] 尊、蔡[丐] 因等到码头送行。大家心中都很明白,今后的局势难以预料,从此一别,不知道是否还能相聚!

        依依惜别中,蔡[丐] 因问道:“弘一法师,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上海?”

        法师自慰慰人地说:“朽人后年六十岁,假如有缘,当重来沪上,还有浙江等地,和大家再行见面畅谈。顺便也到白马湖山房小住一回。”顿了顿,又说:“且看吧!这种事是要看机缘的,或者就在西方相见了!”他也觉得,来日茫茫,相见无期呢!

        这一别,真的成了与上海友人们的永诀。以后,弘一法师再没有来过上海,也没有再到过江浙。

        1937年10月16日,弘一法师带领圆拙、仁开、传贯等随侍弟子,和十多位由青岛同来学律的小和尚,回到厦门。先在万石岩住了一段时间,后移至中岩。除了自己精心钻研,还为远道而来的学僧们做些律学方面的辅导。

        此时与弘一同居中岩的,有位文心法师。弘一见他居室里面,除了经书,别无所有,给人以清寥寂寞之感,便将亲手栽植的三四盆名花,很慈爱很小心地搬到文心法师的桌沿,还一一介绍了花的名字。其中一盆花,开得很香艳,一摆上桌沿,室内立即充满了馥郁之气。弘一说完花名后,和悦地转身回寮房了。文心说,一直过了六七年,每想起弘一法师送花的事,好像还闻到了阵阵花香呢。

        1937年底、1938年初,弘一法师相继在晋江草庵、泉州承天寺和开元寺等处,为僧众和居士们开讲《华严经大意》、《华严经普贤行愿品》等佛典,每讲都切嘱缁素读诵行愿品十万遍,以此功德回向,国难消除,民众安乐。十万遍行愿品文字之多、篇幅之长,可以想见,但弟子和居士们都深感弘一法师对国家民族的忠心和诚意,表示要用一年工夫认真念完。

        一天早晨,弘一法师在承天寺食堂用餐,当食之际,禁不住潸然流涕,备极痛苦地对弟子们说: 

        “吾人所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此时此刻,不能共纾国难于万一,为释迦如来张点体面,自揣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人却一无所用,而犹腼颜受食,能无愧于心乎!”

        弟子们听着弘一的话,也都泣不成声,悲痛异常。在这之后,他每有开讲,座位后面的墙壁上,挂起了一幅由其亲手书写的中堂:“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后有跋语曰:“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讲演中,又往往触景生情,感时伤乱,勉励佛教徒们对国家、对民族应有爱护的热忱。

        5月12日,厦门沦于日寇之手。童子李芳远,为弘一法师的安全四出查访,一时又不获其行踪之所在,急得坐卧不宁。直到接读法师5月17日发自白龙溪南山寺的来信,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信中说:“朽人于厦门难事前四天,已到漳州弘法,故能幸免于难。”他还致信夏丐尊,说是在漳州弘法十分顺利,“当此国难之时,人多发心归佛法也”。

        在蓬壶山中,弘一法师度过了60岁生日。

        (摘自《悲欣交集:弘一法师传》,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5月版,定价:5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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