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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2010年06月01日 星期二

文事与读书

孙 犁 《 书摘 》( 2010年06月01日)

老年文字

    最近写了一篇文章,叫女儿抄了一下,放在抽屉里。有一天,报社来了一位编辑,就交给他去发表。

    发出来以后,第一次看,没有发现错字。第二次看,发现“他人诗文”,错成了“他们诗文”,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第三次看,又发现“入侍延和”,错成了“入侍廷和”;“寓意幽深”,错成了“意寓幽深”,心里就更有些别扭了。总以为是报社给排错了,编辑又没有看出。

    过了两天,又见到这位编辑,心里存不住话,就说出来了。为了慎重,加了一句:也许是我女儿给抄错了。

    女儿的抄件,我是看过了的,还做了改动。又找出我的原稿查对,只有“延和”一词,是她抄错,其余两处,是我原来就写错了,而在看抄件时,竟没有看出来。错怪了别人,赶紧给编辑写信说明。

    这完全可以说是老年现象,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写作多年,很少出笔误,即使有误,当时就觉察到改正了。为什么现在的感觉如此迟钝?我当编辑多年,文中有错字,一遍就都看出来了。为什么现在要看多遍,还有遗漏?这只能用一句话回答:老了,眼力不济了。

    所谓“文章老更成”,“姜是老的辣”,也要看老到什么程度,也有个限度。如果老得过了劲,那就可能不再是“成”,而是“败”;不再是“辣”,而是“腐烂”了。

    我常对朋友说,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写文章,这是一种习惯,一种惰性。就像老年演员,遇到机会,总愿意露一下。说句实在话,我不大愿意看老年人演的戏。身段、容貌、脚手、声音,都不行了。当然一招一式,一腔一调,还是可以给青年演员示范的,台下掌声也不少。不过我觉得那些掌声,只是对“不服老”这种精神的鼓励和赞赏,不一定是因为得到了真正的美的享受。美,总是和青春、火力、朝气,联系在一起的。我宁愿去看娃娃们演的戏。

    己之视人,亦犹人之视己。老年人写的文章,具体地说,我近年写的文章,在读者眼里,恐怕也是这样。

    我从来不相信,朋友们对我说的,什么“宝刀不老”呀,“不减当年”呀一类的话。我认为那是他们给我捧场。有一次,我对一位北京来的朋友说:“我现在写文章很吃力,很累。”朋友说:“那是因为你写文章太认真,别人写文章是很随便的。”

    当然不能说,别人写文章是随便的。不过,我对待文字,也确是比较认真的。文章发表,有了错字,我常常埋怨校对、编辑不负责任。有时也想,错个把字,不认真的,看过去也就完了;认真的,他会看出是错字,何必着急呢?前些日子,我给一家报纸写读书随笔,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引用了四个清代人名,竟给弄错了三个。我没有去信要求更正,编辑也没有来信说明,好像一直没有发现似的。这就证明,现在人们对错字的概念,是如何的淡化了。

    不过,这回自己出了错,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今后如何补救呢?我想,只能更认真对待。比如过去写成稿子,只看两三遍;现在就要看四五遍。发表以后,也要比过去多看几遍。庶几能补过于万一。

    老年人的文字,有错不易得到改正,还因为编辑、校对对他的迷信。我在大杂院住的时候,同院有一位老校对。我对他说:“我老了,文章容易出错,你看出来,不要客气,给我改正。”他说:“我们有时对你的文章也有疑问,又一想你可能有出处,就照排了。”我说:“我有什么出处?出处就是辞书、字典。今后一定不要对我过于信任。”

    比如这次的“他们诗文”,编辑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不通的,有错的。但他们几个人看了,都没改过来。这就因为是我写的,不好动手。

    老年文字,聪明人,以不写为妙。实在放不下,以少写为佳。

文  虑

    所谓文虑,就是写文章以前,及写成以后的种种思虑。

    我青年时写作,都是兴之所至,写起来也是很愉快的,甚至嘴里哼哼唧唧,心里有节奏感。真像苏东坡说的:

    某生平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

    其实,那时正在战事时期,生活很困苦,常常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像样的桌椅、纸张、笔墨。但写作热情很高,并视为一种神圣的事业。有时写着写着,忽然传来敌情,街上已经有人跑动,才慌忙收拾起纸笔,跑到山顶上去。

    很长时间,我是孤身一人,离家千里,在破屋草棚子里写东西。烽火连天,家人不知死活,但心里从无愁苦,一心想的是打败日本,写作就是我的职责。

    写出东西来,也没有受过批评,总是得到鼓励称赞。现在有些年轻人,以为我们那时写作,一定受到多少限制,多么不自由,完全是出于猜测。我亲身体验,战争时期,创作一事,自始至终,是不存什么顾虑的。竞技状态,一直是良好的,心情是活泼愉快的。

    存顾虑,不愉快,是很久以后的事。作为创作,这主要和我的经历、见闻、心情和思想有关。

    土地改革,解放战争时期,我虽受到批判,但写作热情未减。批判一过,作品如潮,可以说是“屡败屡战”,毫不气馁。我还真的亲临大阵,冒过锋矢。

    就是“文革”以后,我还以九死余生,鼓了几年余勇。但随着年纪,我也渐渐露出下半世光景、一年不如一年的样子来。

    目前为文,总是思前想后,顾虑重重。环境越来越“宽松”,人对人越来越“宽容”,创作越来越“自由”,周围的呼声越高,我却对写东西,越来越感到困难,没有意思,甚至有些厌倦了。我感到很疲乏。究竟是什么原因,自己也说不清楚。

    顾虑多,表现在行动上,已经有下列各项:

    一、不再给别人的书写序,实施已近十年。

    二、不再写书评或作品评论,因为已经很少看作品。

    三、凡名人辞书、文学艺术家名人录之类的编者,来信叫写自传、填表格、寄相片,一律置之。因为自觉不足进入这种印刷品,并怀疑这些编辑人是否负责。

    四、凡叫选出作品、填写履历、寄照片、手迹,以便译成外文,帮助“走向世界”者,一律谢绝。因为自己愿在本国,安居乐业,对走向那里,丝毫没有兴趣。

    五、凡专登名人作品的期刊,不再投稿。对专收名家作品的丛书,不去掺和。名人固然不错,名人也有各式各样。如果只是展览名人,编校不负责任,文章错字连篇,那也就成为一种招摇。

    六、不为群体性、地区性的大型丛书挂名选稿,或写导言。因为没有精力看那么多的稿件,也写不出像鲁迅先生那样精辟的导言。

    总之,与其拆烂污,不如岩穴孤处。

    作家,一旦失去热情,就难以进行创作了。目前还在给一些报纸副刊投投稿,恐怕连这也持续不长了。真是年岁不饶人啊! 

    人们常说: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作家。时代一变,一切都变。我的创作时代,可以说从抗日战争开始,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所以,近年来了客人,我总是先送他一本《风云初记》,然后再送他一本《芸斋小说》。我说:“请你看看,我的生活,全在这两本书里,从中你可以了解我的过去和现在。包括我的思想和感情。可以看到我的兴衰、成败,及其因果。”

我的读书生活

    我的读书生活,可分四期:

    一、 中学六年,为第一期。

    当然,读课外书,从小学就开始了。但集中读书,还是在保定育德中学的六年。那时中学,确是一个读书环境。学校收费,为的是叫人家子弟多读些书。

    二、 毕业后流浪和做事,为第二期。

    在北平流浪、做事,断断续续,有三年时间,主要也是读书。逛市场,逛冷摊,也算是读书的机会。有时买本杂志,买本心爱的书,带回公寓看,那是很专心的。

    三、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为第三期。

    这合起来是十一个年头。读书,也只能说是游击式的,逮住什么就看点什么。

    在延安一年多,生活比较安定,鲁艺有个图书室,借读了一些书。

    四、 进城四十多年,为第四期。

    其间又分几个小阶段:

    初期,还买一些新的文艺书,后遂转为购置旧书。购旧书,先是买新印的;后又转为买石印的、木板的。

    先是买笔记小说,后买正史、野史。以后又买碑帖、汉画像、砖、铜镜拓片。还买出土文物画册,汉简汇编一类书册。总之是越买离本行越远,越读不懂,只是消磨时间,安定心神而已。

    石印书、木板书,一般字体较大,书也轻便,对老年人来说,已是难得之物,所以我还是很爱惜它们。这些书,没有标点,注释也很简单,读时费力一些,但记得准确。现在,有些古书,经专家注释,本来很薄的一本,一下涨成了很厚的一册。正文夹在注释中间,如沉入大海,寻觅都难。我觉得这是喧宾夺主。古人注书,主张简要,且夹注在正文之间,读起来方便。另外,什么都注个详细,对读者也不一定就好。应该留些地方,叫读者自己去查考,渐渐养成治学的本领。我这种想法,不知当否? 

    我的读书,从新文艺转入旧文艺;从新理论转到旧理论;从文学转到历史。这一转化,也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这只是个人经历,不足为法。

    我近年已很少买书,原因是,能买到的,不一定想看;想看的,又买不起。大部头的书,没地方安置,也搬拿不动了。

    人的一生,虽是爱书的人,书也实在读不了多少,所以我劝人读选本。老年,对书的感情,也渐渐淡了,远了。

    平生读书是为了增加知识,探求文采。不读浅薄无聊之书,不看下流黄色小说,不在这上面浪费时光。一经发见,便不屑再顾。这绝非欺人之谈。

    总之,青年读书,是想有所作为,是为人生的,是顺时代潮流而动的。老年读书,则有点像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身心都有些疲劳,想停下桨橹,靠在河边柳岸,凉爽凉爽,休息一下了。

    (摘自《故事和书》,三联书店2010年1月版,定价:25.00元)

文事与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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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