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作为十三经首经,在中国学术史、思想史、文学史乃至整个文化史上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甚至可以把《周易》作为中国文化的母体,儒家、道家等学说都是从中孳孽而出。《周易》中之最根本者乃是“位”,其中有卦位、有爻位,有方位、有时位,有上位、有下位、有中位,有得位、有不得位,《周易·系辞》中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位”是了解、把握、诠释《周易》的“金钥匙”,我们需要从生成角度,深入把握其内涵及表达方式。
首先,“位”是社会分工的结果。如果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说,人类在进入文明社会之前,即是群居的“动物”,如猴群、狼群、蜂群一样有着低端的社会分工。随着文明的发展与进步,人类的社会分工逐渐细致化、具体化。《周易》的作者显然对社会分工有较为清醒的认识。可以说,六十四卦之每一卦都是社会分工中一个特殊的“位”,也即都是一个大的格局(时局),384爻则是一个格局(时局)上的关节点,《系辞上》说“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而如何体现64个格局(时局)、384个关节点呢?则通过卦位、爻位来实现。卦与卦之间有错有综、有正有覆,一卦之六爻间则有上、下、乘、承、比、应、往、来,《周易》之各卦、各爻就处于复杂的体系、关系之中。我们知道,中华文明以农耕文化为根基。《周易》“立象以尽意”(详见下文),以象占断位之吉凶,实则展现了先秦时期农耕社会的生活万态。如《无妄》卦,六二是“不耕获,不菑畬,则利有攸往”,不要指望刚耕作就有收获,不要期望刚开垦的荒地成为熟田,这是对农业生产经验的总结;六三是“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行人顺手把耕牛偷走了,同村的人却遭受了不白之冤,这就是无妄之灾,这是生活经验的总结。如《小过》卦,六二是“过其祖,遇其妣;不及其君,遇其臣,无咎”,这里有祖、妣、君、臣等不同社会角色。如《蒙》卦,九二是“包蒙吉,纳妇吉,子克家”,该九二爻具有中正、包容之品德,孩子娶妻成家,能够承担家庭之责任,这是宗法制社会“子”的责任与义务。《周易》之卦位、爻位所展现的社会生活,既是社会分工的直接产物,也是社会分工诸多方面的体现。
其次,“位”是人伦道德的体现。伦者,指人伦关系以及相应的道德原则。在宗法制社会中,与社会分工相关联的则是人伦关系,或者可以说,人伦关系、伦理道德是社会分工的体现,如乾卦以刚健为美德,其大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卦以柔顺为美德,其大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而所谓乾坤合德,则升华为中国文化的基本内在品性。否卦乾上坤下,阳气轻清上升,阴气重浊下沉,阴、阳不相交和,故常处危险之中;其九五爻“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该爻虽居中且当位,但在此危局之中,大人君子也应该德、位相配,有危机意识,居安思危,忧国忧民,该爻象曰“大人之吉,位正当也”也正着眼于此。谦卦上坤下艮,山在地下,充分体现了中国人所推扬的柔顺、退让等道德原则,朱熹《周易本义》解释《谦》卦时强调“柔逊退让,无不利矣”。对《周易》之位把握的最为深刻的是儒家。孔子在回答齐景公问政时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位定伦,强调君、臣、父、子应有君、臣、父、子的样子,在社会生活中都有自己的“位”。其实,自古及今,我们每个人都是社会网格中的一个“点”,自己的“点”与他人的“点”联结,构成人伦关系的大“网”,维系着整个社会的发展。
最后,“位”是社会秩序的产物。良好的秩序是社会发展的基础,而《周易》试图通过“位”来展现或规约社会秩序。如蒙卦,艮上坎下,山下虽有险,但其九二、六三、六四爻震于中,艮止于外,有化险脱险之内在动力,故卦辞说“亨”。如何化险为夷呢?其初六爻曰“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说”者,脱也;利用律法,惩治蒙昧,脱去桎梏,这里把律法作为基本的手段;其九二爻曰“包蒙吉,纳妇吉,子克家”,从家庭角度来说,儿子纳妇成家,开始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这是成家立业、家族传承的关节点。同人卦,乾上离下,其六二爻得中当位,九五爻得中当位,六二、九五相应,天下和合之象。其初九爻说“同人于门,无咎”,出门即遇到志同道合的人,没有任何问题;六二爻说“同人于宗,吝”,从反面说,同人若偏狭有私,只局限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就会产生问题;九五爻说“同人,先号啕而后笑,大师克相遇”,在陷入险境甚至绝望之时,突然遇到了强大的外援,摆脱险境。
《周易》中位的观念是如何表达出来的呢?《周易·系辞》中,孔子就曾明确地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认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指出言的表达有局限性;而为突破这种局限性,他说“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即以立象、设卦、系辞作为曲尽意旨的基本形式。而这里的设卦有卦象,“系辞”则有诸象纷呈,所以我们可把“立象以尽意”作为《周易》的基本表达手段,具有整体性、形象性、描述性、关联性等基本特征。《周易》中的卦位、爻位即都是通过立象来表达其吉、凶、悔、吝、休、咎。显然,“立象以尽意”是以“象”或助推或完善或完成“意”的表达。“象”既是尽“意”的桥梁,亦是“意”之本身,由此形成了中国人“象—意思维”范式,对后世的思想学说、文学艺术影响巨大。
《周易》中的卦位、爻位如何来立象呢?《周易·系辞》中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即是观察宇宙万物及天地规则,“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并由此拓展、延伸,以达到“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的目的。这即意味着,《周易》中所立之象都具有比喻或象征的意蕴。
《周易》“象—意思维”在整体呈现物象的同时,所立之象既立足现实的生活,又是对现实形象的概括与抽象,进而或升华为意象。《周易》64卦384爻,每一爻有爻象。爻象一方面体现在六爻的阴阳、乘承、比应等关系之中,另一方面则是体现在爻辞之中,如下经首卦咸卦,咸者,感也,一四爻、二五爻、三六爻阴阳相感,六爻爻辞云:“咸其拇”“咸其腓,凶,居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咸其脢,无悔”“咸其辅、颊、舌”,少女、少男相感,从手(拇)开始一直到辅、颊、舌,每一爻都是具体可感的物象,通过身体的接触分别表达阴阳交感的过程。或者可以说,该卦六爻完整地展现了少男少女恋爱的过程,甚至可称为中国最早的爱情散文。
总体看来,《周易》以物取象,以象定位,六十四卦就成为一个巨大的极为复杂的譬喻体系,亦可称之为一个巨大的复杂的象征系统,朱熹在《周易本义》中说:“言之所传者浅,象之所示者深,观奇偶二画,包含变化,无有穷尽,则可见矣。”因象具有的譬喻性、象征性特征,使得《周易》文本本身具有了开放性,其文学书写特征是明显的。
(作者:张洪兴,系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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