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逸湾是高邮城里的一个地名,在城中心。大运河沿线有很多叫“湾”的地方,记录了饱受水患之灾的历史。我在高邮居住的第一个地方叫荷花塘,大运河就曾在这里决堤。上世纪80年代,我从荷花塘迁到梁逸湾。梁逸湾的房子很旧。夏天,遇上大雨,我和太太在屋里用锅碗瓢盆接水。冬天,雪花会冷不丁地从屋顶的缝隙钻进屋里,屋里的脸盆能结冰,夜里盖三床被子防寒。
房子虽然旧,面积也不到20平方米,但我们仍然很开心。此前和岳父岳母同住,如今一家三口有了自己的窝,有了生煤炉的地方,其乐融融。南京、扬州的文友来,也能小酌一下。当年叶橹先生就曾在这间小屋里酩酊大醉,他第二天告诉我,已经三十年没醉过酒了。
附近是马棚巷,很多高邮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在巷口发生的两件事,让我终生难忘。
一日饭后,我正准备去上班,突然发现一帮人簇拥着。我过去一看,是个中学生昏倒在地,两只球鞋被甩在一边,犯了癫痫似的。又仔细看,是文化馆老金的小孩小羽!我赶紧过去,试图喊醒他,可他不省人事,眼睛闭着,四肢抽搐。我又想拉他起来,但根本拉不动。我赶紧跑到梁逸湾61号院子里找邻居小张,正好他的诗友也在,我说赶紧送一个得了急病的小孩去医院。他们一听,全来帮忙。
这个时候,小羽的母亲赶来了,她说让孩子回家躺一会儿也许就醒过来了。我说,这样子不像一会儿能苏醒过来,赶紧送医院抢救吧。她还在犹豫,我和小张及其诗友已经扛起病人送去高邮县人民医院了。
送到医院以后,小羽仍然昏迷。后来请来南京的专家会诊,确认是一种脑髓方面的急性病。幸亏送到医院抢救及时,如果在家里耽误几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事后,小羽的父母感谢我,说我对小羽有救命之恩。我说,是小羽命大。
因为送人到医院,耽误了时间,我迟到了。记得那天下午是县机关每周一次的集体学习,不能迟到、缺席。我赶紧陈说路上的经历,大家都认识小羽的父母,我的迟到也就被谅解了。
两个星期之后,恰好也是集体学习的那一天,我下午去上班,经过马棚巷口,又是聚集了一群人。我心里一愣,难道是小羽又犯病了?待前去一看,是一个拉板车的小伙子昏倒在地,大约十七八岁,光着脚,没穿鞋子。有人告诉我,小伙子拉着板车和一个骑自行车去上学的小女孩相撞,奇怪的是小女孩没什么事,看上去挺结实的小伙子也没什么外伤,却昏倒在地。有了上次抢救小羽的经验,我二话没说,搬起小伙子上板车,立即往县人民医院奔去。救人要紧啊!
这次不用叫小张他们帮忙了,因为有现成的板车。我对束手无措的小女孩说:“你骑车,我拉车,到县人民医院去。”那是我第一次拉板车,我想跑得快一点,但有力使不上,还崴了脚。
到了县人民医院,小伙子醒过来了。我对小伙子说:“你慢慢看医生吧,我要上班去了。”
我转身要走,突然身后一声大吼:“你不能走!”
我一看,是个中年男子,我一愣,赶紧说:“不是我撞的,是她——”我四处找那个小女孩,但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我说:“我是帮忙救人的,我要走了,我下午要上班。”
中年男子说:“你走了以后,谁付医药费?”
我说:“真的不是我撞的。”
“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拉我儿子到医院?”
我愣住了——上世纪80年代的那个夏天,天气本来就炎热,我狂奔一气,满头大汗,在高邮县人民医院的门口,面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
为什么要救他?这不是哲学问题,是事关性命的问题。然而,我感到自己无力辩解。
我想发火,但看到这位父亲光着的脚,我知道他的贫穷与无助。如果放走了我,他就会陷入困境,得为儿子付医药费。何况孩子的病情不明,他怎能放走我这唯一的线索?可是我也不能无辜地承担罪责。
我们俩僵持着,他看着我大汗淋漓的脸,我看着他光着的脚丫。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小女孩带着她的爷爷来了,而她爷爷正是我们对面的邻居,高邮中学的校长朱广宏先生。我得救了!我松了口气,对朱老师说:“我走了。”朱老师对我说:“谢谢你!”我说:“得谢谢你,朱老师!”是啊,他要是不来,我怎么说得清楚,怎么走得了?
等我到单位时,学习快要结束了。我向大家解释,讲述在马棚巷口“学雷锋”引发的尴尬事。没有人接我的话茬,但我从大家的眼神里,读到了这样的疑问:怎么又是你……
(作者: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