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
近日读废名,注意到他提到的两种树:构树与桂树。
废名儿时常去外祖父家,过马头桥,于河坝上见到一种树——榖树。榖树即构树,最为人所注目的便是那夏秋成熟的红色果子。
看见树上结着颜色甚红的果子,废名“站在树脚下仰望不已”,但他没有办法把果子弄下来。少时因为腿疾,废名对树上结着的如红玛瑙的果子,自然可望而不可即。因故乡黄梅少有果木,废名喜欢构树上的几颗红果。离开故乡后,他还时常记起那红果子,记得那桥边的树。我猜想,或许是因那红艳的果子是对孩童寂寞心情的安慰罢。废名甚至不知道那树的名字,构树之名是他后来从多识草木鸟兽的知堂老人处打听到的。
废名还将构树写进小说《桥》里。主人公一行人过松树岭去看海,于路边看见一棵构树。荷塘中倒映了岸旁树木,那水上树影当中长出两朵荷花。他们在构树之下暂时休憩,沉默中,仿佛可以听见远远传来的海水声音。
构树有杂草般顽强的生命力。在北京,夏秋总能于林间隙地、城中各处望见构树结出彤彤红果。构树果序为聚花果,实如小圆球,与稍大的杨梅果形似。未成熟时为青绿,成熟了即转为橙红。秋后树下成熟红果掉落一地,碎掉的管状花冠涂染得地面红迹斑斑。树上挂着的,则多为灰喜鹊、山噪鹛等鸟雀所啄食。小孩们总喜欢蹲在树下捡那完好的红果,如同寻宝一般,比赛谁捡得多。洗净了来吃,构果入口有一丝淡甜,并不是想象中饱满多汁酸甜的味道。于鸟雀而言,它们却是颇为中意的食物,未消化的核果经由鸟雀带到更远的地方。早在《诗经》中即能见到构树,“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青青园中,檀树与构树高低错植,满目绿意。
如果说构树寄托了废名童年的记忆,那么桂树则与他的诗思有关。废名曾专门解读李商隐诗中的桂树。
桂树宜入诗,尤其是那月中桂子。废名喜欢李商隐所作七绝——《月》,“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在为黄裳所写的题笺中,废名对“藏人带树远含清”一句作了详解:“似指月中有一女子并有树,如小孩捉迷藏一样藏在月里头,不给世人看见,所以我们只见明月。诗人想象美丽,感情溢露,莫此为甚。”废名解诗有他个人的路径与趣味,他以为这首诗既晦涩而又清新得无以复加。李商隐诗向来难解,元好问论李诗即有“独恨无人作郑笺”之慨叹。废名自言曾拿《月》诗考过好些人,没有一人答案与之相同,但他自信自己的理解是对的。
法国诗人马拉美说,诗永远应当是个谜。李商隐诗即是如此,微词深旨而迷雾重重。
废名谈李商隐诗难解缘由:“李的感情重而诗美……用典故却不宜感情重,感情重愈生动愈晦涩。”李商隐善感多思,兼生于多故之世,而又牵系党争恩怨之间,入诗则多哀伤情绪。内心感情深曲,自然不会晓畅明白地表达出来,而只好借典故低回婉转地来倾吐一腔心事。李商隐用典诗句无不牵涉一己之慨,别有寄托。有些诗更以《无题》为名,一切都不确定、不直指、不显豁,只有潺湲流动着的绵邈曲折的情思。李商隐诗弥漫的朦胧气息为废名所喜,他以为李商隐诗中隐约的哀愁比许多诗人的诗表现得都要美。诗中那种忧戚动人的思绪中蕴含的意思难以一一言说。
藏人带树,原是李商隐化用月中嫦娥与桂树的神话典故,倘若破解不了古诗的传统文化密码,这句诗就会成为理解的障碍,而一旦解码,此晦涩之句就立时展露出诗人想象的清新美丽。废名爱晚唐诗风,犹喜李商隐诗。正因李商隐驰骋的想象,将梦境的朦胧美加诸平凡景致,从日常生活中生发出一种理想的美,这也许正是废名所说的诗的感觉。
而《月》诗动人之处,更在于李商隐对无常世事的洞悉与体认。人总是遗憾惆怅天上明月之盈亏,然不知其圆时亦未必于人有情。不必为月缺而哀伤,也不必因月圆而喜悦。李商隐在诗中反复表现一种不断追索的怅惘情绪,若有所寻,若有所失,永远的追寻,永久的失落。废名感叹李商隐诗虽纷歧多义,却也能让世人猜个大概,盖因诗中自然流露的襟怀与情思。他评李商隐诗风:“李诗看起来是华丽,确是清。”锐眼看出李商隐诗丽与清矛盾风格的糅合,绮词丽句只是表象,而内里则是情致的清明澄澈。
与李商隐活用典故一样,废名也常点化古诗意境入其文中,而又翻出新意。李商隐“藏人带树”的月亮,在他笔下,依旧带了愁思,“一天好月照彻一溪哀意”,薄薄月光如银。
(作者:丁莉娅,系北京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