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说文 之】
《千字文》以“天地玄黄”为起句,犹如一幅壮丽画卷的序幕,展现出辽阔深远、色彩浓郁的空间。“天地”是先民眼中空间的边界,“玄黄”是代表天地的两种色彩。在汉代人的观念中,“玄”被界定为一种泛暗红色调的暖黑色。许慎《说文》曰:“黑而有赤色者为玄。”郑玄《仪礼注》说:“凡染黑,五入而为緅,七入为缁,玄则六入与?”先秦染织工艺中有一套丰富的色彩体系。古人通过多次浸染来给织物上色,浸染的次数越多,颜色就越深,在五次浸染后,织物呈现为緅色,即深青透红,第七次浸染为缁色,即接近纯黑,玄色则介于緅、缁二者之间,在纯黑的深沉中带有几抹泛红的暖意。因此,天色之“玄”是混沌初开黯淡中蕴藏生机的神秘色彩,也是拂晓时分朦胧中充满变化的微妙光影。
虽然古人对色彩作了精细的分辨,但日常中对颜色的认知和描述不免带有主观性。比如“青”色的所指在古代就较为宽泛,可以兼表深绿、蓝色和黑色;同理,《庄子》所谓“天之苍苍”一般认为是青黑色,跟绿、蓝、黑三色均相近。《荷马史诗》中描述大海为“暗酒色”(wine-dark),这一描述与古人所说天为玄色有异曲同工之处。从这个角度说,“玄”可以泛指深色,故有幽深、玄远的含义,正合天道之高远深邃。“玄”在甲、金文中作“幺”,像丝束之形,状极细微,后在上方加一横,分化出“玄”字。近大远小是透视的特性,因此,物体的微小和空间的幽远二义密切相关。
“黄”的甲文构形不明,文字学家唐兰认为像人仰面向天、腹部膨大,卜辞用它表颜色,如形容牛的毛色,则是它的假借义。《说文》“黄”从田、从炗(即古文“光”),炗亦作声符,形和义之间有了关联。“黄”是“地之色”,也是古代农作物黍、稷的颜色,在农耕文明中有特殊的地位。土色虽不及晃晃日光那般明艳,也没有熠熠金光那般闪耀,但在众色中仍具有较高的明亮度,与天之玄色构成深浅色调的鲜明对比。五行学说将“黄”视为“中央之正色”,赋予其高贵、吉祥的寓意。如《易·坤卦·文言》:“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这是对六五爻辞“黄裳,元吉”的阐说,大意是说黄色为中和之色,比喻君子有才美在中,必通达于外,发挥于事业,通晓事理,外内俱善。朱熹从爻象的角度解释“正位居体”说:“虽在尊位,而居下体。释‘裳’字之义也。”谓其地位虽高而仍有谦下之德,故得大吉。
色彩在服饰中扮演着直观而重要的角色,古代服饰的用色特别注重象征性。古人在祭祀时所穿的“玄端”和“黄裳”,分别指黑色的上衣与黄色的下裳,礼服的这种搭配正是天玄地黄、天尊地卑的象征。《系辞下》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郑玄注:“乾为天,坤为地,天色玄,地色黄,故玄以为衣,黄以为裳,象天在上,地在下。”正体现了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豳风·七月》中为公子制衣有“载玄载黄”一语,《毛传》解释说:“祭服玄衣纁裳。”“纁”是黄而兼赤的一种颜色,所以“纁”“黄”关系紧密。《仪礼·士昏礼》中提到六礼中的纳征,即向女家赠送聘礼,其中有玄、纁二色的丝帛各一束,而亲迎当天新娘所穿的“纯衣纁袡”是镶有纁色衣边的黑色礼服,不同于后来流行的红色婚服。此外,《孟子》曾引《尚书》的“篚厥玄黄”一语,是说周初东征攸国,攸人将玄、黄二色的丝织物盛放在筐篚中,作为礼物来迎接周人。在丝织所染的众多颜色中特举玄黄,正是因为二者分别代表天地之色,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天地玄黄”典出《坤·文言》:“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这是对上六爻辞“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阐释。周兴嗣以此为依据,巧妙编排组合成“天地玄黄”四字,与“宇宙洪荒”形成工整的对仗,而且“玄黄”作为典型的古音双声词,与“洪荒”这个准双声词前后呼应,在声韵上构成回环往复,韵文的音乐美油然而生。这一独具匠心的神来之笔,除了追求形式美之外,从《周易》的语境来看,可能还有更深的意蕴——它不仅描绘了具体的天地之色,更指向了抽象的天地未分。《易传》将“龙战于野”阐释为阴阳二气的交接互合,因而呈现玄黄相杂之色。近人尚秉和将爻辞中的“血”解释为“天地所遗氤氲之气”,认为“此血为天地所和合,故能生万物”。据此,所谓“天地之杂”就是天地交泰。以自然现象言之,阴阳二气相互作用、交感和合,产生云雨雷电,同时滋生万物。从这个角度出发,就容易理解《说卦》所说的“震为雷,为龙,为玄黄”。震卦象征雷声震动,《说卦》言“帝出乎震”,并解释说“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这里的“帝”指主宰大自然生机的元气。震卦在方位上象征东方,日月由此升起;在时令上象征春分,万物自此发生。换言之,天地宇宙的生机最初萌发于此。且看下面两例“玄黄”,三国魏曹植《魏德论》:“在昔太初,玄黄混并,浑沌濛鸿,兆朕未形。”晋潘尼《乘舆箴》:“元元遂初,芒芒太始,清浊同流,玄黄错跱。”二者都是描述混沌之初阴阳相杂难分的景象,在一片鸿蒙之中孕育着天地万物。而这个混沌未分、茫茫渺渺的鸿蒙时代,又正好与“宇宙洪荒”在语义上相互照应。如此看来,“玄黄”不仅指天地的色彩,也代指天地混沌之气,蕴蓄着萌发万物的生机和力量。
(作者:王诚,系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古籍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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