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争鸣】
当代剧场可谓包罗万象,人们既能看到传统的基于剧本的舞台呈现;也能看到风格强烈的表演探索;还能看到跃出舞台,挑战戏剧各种可能性的先锋实验。毫无疑问,当代剧场在很多时候已经不再仅仅是镜框式舞台这一种呈现方式了,观演形态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于是有人产生疑问,这样的新型演出形态是不是戏剧?我认为,界定戏剧不必局限于观演形态。
首先,从整个戏剧史看,剧场的观演形态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关掉场灯,观众在黑暗的座席中静静观看镜框式舞台上独立、封闭而精致的表演,实际上是一个比较新近的风尚。传统的中国戏曲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观演方式。中世纪的神秘剧和仪式剧、文艺复兴早期的意大利即兴喜剧、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戏剧也都不是这种观演关系。在古希腊戏剧演出的时候,城邦所有的自由民都聚集在剧场里,他们不是为了欣赏一个艺术品或文化商品,而是为了共同参与一次对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崇拜。在这些演出中,观众与戏剧创作者们共同构成了活动的主体。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大剧场观演模式,不过是在过去一百年里才产生的,它本身也面临着来自艺术家和观众的挑战。
其次,从现代戏剧发展角度看,观演形态的转变是现代剧场对自身形式自觉探索的产物。在现代剧场艺术中,观演关系已逐渐成为艺术创作的独特手段。比如,法国戏剧导演、评论家安托万的“自由剧场”将观众与演员的距离极限拉近;未来主义戏剧刻意追求标新立异;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追求戏剧的“间离”效果,突出戏剧的假定性;法国戏剧理论家、演员阿尔托则希望观众共同参与完成一个仪式。当戏剧作为最重要的公共艺术的地位被电影取代后,剧场愈发成为实验探索之地,而观演关系的探索,则成了当代剧场实验重要的灵感来源。
再次,从20世纪剧场艺术已经取得的成就看,正是在艺术家们对观演形态的主动探索下,一系列重要作品诞生,这极大地拓展了剧场艺术的描绘对象和表现手段。20世纪六七十年代席卷欧美的“集体剧场”实践,不仅强调剧团内部的身份平等与创作自由,更注重观众的积极参与和观演共同体的构建。在这些艺术家们看来,传统剧场的观演关系营造了一种僵化的等级关系,限制了观众成为积极的思想与感受主体。因此,他们认为应当将剧场活动恢复到古希腊时期的仪式中去,激发观众的潜意识。与此同时,和“集体剧场”仍然依托剧场不一样的是,也有一些艺术家打算放弃剧场,走向自然世界,一种被称为“特定场域”剧场的表演形式出现了。“特定场域”剧场将创作的重心放在戏剧活动发生的独特空间上,通过特定空间所勾连的文化想象,来表现人与空间、环境与存在、历史与现实等思考。这种创作既利用戏剧的手法,又借鉴文化地理学的研究成果,对剧场艺术有极大的拓展。近年来,国内兴起的“沉浸式”戏剧,某种程度上正是吸收了“集体剧场”和“特定场域”剧场的灵感。它们通过构建仿真的场景,为观众创造出一个可以自由穿梭的戏剧空间,通过精心的策划,引导观众积极参与演出进程,这已然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戏剧潮流。
最后,对剧场艺术边界的探索,将有可能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重新恢复剧场艺术作为公共艺术的重要社会功能。从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电影是戏剧艺术接受新技术后诞生的一种新的表现形式,电子游戏则是电影和戏剧融合发展的产物,它们构成我们今天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与虚拟的影像艺术相对应,当代剧场还发展出一种规模宏大的新的艺术样式,比如环球影城和迪士尼乐园。如果说古希腊人齐聚在雅典的狄奥尼索斯剧场是为了向酒神表达崇拜与敬仰,那么今天的人们来到这些主题乐园,则是为了完成一次身临其境的娱乐体验。近年来,我们发现国内也开始涌现出一系列大型戏剧场景。最初有“印象系列”,通过大型的戏剧演出和影像呈现描绘城市风景。继而有“戏剧幻城”(“只有河南”“只有红楼梦”等),通过打造一个宏大的旅游建筑群,构建一套复杂的戏剧叙事,创造出一个戏剧观赏与参与互动相结合,文化和旅游消费相融合的文化综合体。
诸如“只有河南”这样的文旅项目,从整体看它也许确实不能再叫做戏剧。可问题是,什么是戏剧呢?我们是否应该给戏剧艺术设立一个边界?从理论研究的角度来说,一种艺术门类的边界的厘定,有助于人们辨析其特征和属性,描述其与别的艺术的区别。但从创作的角度而言,设立这种所谓的边界是根本没有必要的。如果古希腊人谨守酒神颂的边界,就根本不会有戏剧这个艺术样式的诞生;如果雨果谨守法国古典主义的边界,就不可能产生浪漫主义戏剧;如果贝克特、尤涅斯库这些剧作家谨守现实主义的边界,就不可能产生荒诞派戏剧。戏剧的形式从来都是在变化与发展之中的,并不存在一种岿然不动、永远正确的戏剧样式。因此也就不存在一种绝对正确的、不可更改的观演形态。
观演形态集中表现了人的能动性,是个人与个人、个人与集体、个人与自身各种复杂关系的深刻展现。对观演形态各种可能性的积极探索,正是当代剧场艺术创新性的体现。它能够帮助我们拓展剧场的表现手段和表现方式,进而增进对戏剧艺术本质的理解。
(作者:高子文,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副院长)
(项目团队:本报记者 李晋荣、李笑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