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述中国和表述世界的辩证统一是区域国别研究的重要命题。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必然要立足中国立场、总结中国实践,同时也应有重建全球观念、重塑全球话语的价值自觉。在话语重构中,区域国别研究面临两个基本的认识论问题:一是如何以整体性的观念和方法超越碎片化、局部性研究导致的知识体系偏狭;二是如何使中国与各国在寻求独立表达的国际话语行动上达成联合。因此,建构区域国别学自主知识体系要达成对研究对象的全面认识,加强知识研究的全球协作。
知识自主性的价值基础
区域国别研究应努力克服研究碎片化的问题。这种碎片化在理念上表现为聚焦研究对象本身或内部的信息研析,缺乏将研究对象置于世界图景的整体性视野;在实践上则体现为不同学科视角下的独立研究,虽然这些研究共享同一对象,但未能实现理论共创和研究共融。
建构区域国别研究知识体系是很多国家已有的实践。遵循何种世界观和历史观来理解研究对象、组织知识生产,决定了一套知识体系的历史价值。殖民主义时代,支配西方社会科学的是基于文明等级观的世界理解。“优秀民族”对“堕落民族”的武力征服被视为“自然秩序”,东方被指认为永远停滞和“蒙昧”的“历史局外人”。与之伴生的殖民研究,以文化猎奇的视角观察“原始部落”,以强权支配的逻辑开展地理勘探,用高度他者化的方式建构了东方学的知识体系。冷战时期,美国围绕向全球推广所谓“普世价值”的目标,开始克服“古典东方主义的局限性”,用跨学科方式聚焦当代问题和战略地区研究。由于在路径上突破单一学科,追求研究的“整体感”,因而产生了一些在研究方法上具有借鉴性的成果。然而,由于这些研究的立场观点要么是战胜意识形态敌人的二元对立论,要么是按西方产业资本需求对“落后民族”予以改造的现代化一元论,因而该知识体系不可避免强化了地缘霸权的话语。
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面临着在新的世界格局中重建全球思想体系的命题。只有坚持正确立场、明确研究方向,才能避免学科资源配置的条块分割、研究行动上的无意识复刻。比如,当研究者着手非洲研究,首先要思考的不是收集哪条信息、研究哪项政策的具体问题,而应该是关于如何认识非洲、如何理解全球南方的基本认识论问题。例如,“第三世界”到底是过时的概念,还是不断生成的全球实践?如何在全球危机中重新思考20世纪下半叶全球南方曾达成的认同?这些问题关涉如何在整体世界图景中界定非洲的主体性,并导向对中国—非洲—世界多重关系的理解。以这些问题为基础,非洲研究才能超越逐个搜集各国资讯的“集邮式研究”,超越由政策咨询需要而短时速成的“急就章研究”,真正突破学科思维的路径依赖和任务驱动的僵化研究,通过关注更重要的结构和关系实现研究的价值驱动,使知识生产生发出新的意义。
实现区域国别学知识体系的自主性,必须尽快完成对西方世界观、历史观及其知识体系的祛魅,以对研究对象的整全性理解为目标来指导研究实践。要实现此任务,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的革故鼎新互为支撑、缺一不可。尽管反思西方中心主义已有基本共识,然而替代性话语仍在探索之中,兼具中国立场和全球传播潜力的、融通中外的理论话语和概念尚未成型,迫切需要中国与全球南方知识界以深刻思辨和卓绝洞察实现理论创新。当然,理论话语和研究实践是不断动态互构的,因而以研究实践驱动认识理念的持续更新同样重要。要大力支持全球历史和全球文明进程的理论研讨和重新书写,使研究者建立自主的问题意识,突破研究任务的绩效思维,以独立判断赋予知识行动以意义。以全球性观念调整科研资源的支持体系,对不同现代化道路和多元文明开展全面研究,在全球图景中挖掘替代性叙事并呈现其历史主体性。在学科路径上,围绕全面理解研究对象的目标,自主运用各个学科的知识和方法,避免陷入对既有学科的路径移植或对某一方法“科学性”的迷恋。在人才培育上,着力改革课程体系,增加全球历史和多元文明的教学研讨,激发学生的学术志趣,鼓励他们在全球的广阔天地中成长为中国区域国别研究的坚实后备力量。
协同推进自主知识体系建构
近年来,我国区域国别学的研究力量和研究资源已有了整体提升,相对而言,国际交流仍然较为有限。一套知识体系的影响力,不仅包括一国研究者的共识,还取决于其能否实现全球层面的传播和认同。唯有自主知识体系的国内建构和国际传播协同推进,才能避免国际话语体系建设的滞后和被动。
作为以域外文明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国际交往不仅是区域国别研究突破视野局限和思维桎梏的学术路径,更是中国的全球性倡议与各国丰富的在地化实践建立桥接并实现兼容并蓄的重要渠道。首先,国际交往将直接助益研究者打破自我循环和圈层茧房、了解相关领域的前沿进展,在多元观点碰撞、交锋的学术场域中吸收有益思路,优化研究设计,强化问题意识,深化研究自觉。这一点在学科建设的初期阶段尤为重要。其次,与各国学者的共同研讨、合作研究,有助于主体性和主体间性的交互融合,以视角的互鉴互参推动对研究对象的整体性和全面性认识,为更具广泛性和普遍性的理论创新提供可能。最后,外向型的学科建设路径是以研究个体和机构为节点,联络海外人脉、辐射国际影响、构建全球知识网络的根本渠道,也是推动全球南方知识界深度交流、产生话语合力的必然要求。
一个国际性的知识网络一旦得以建构,便可经由知识分子的自发交流而扩大,对全球话语体系产生深远影响。若要在现有格局中建构区域国别学自主知识体系,就要以开放性的国际协作凝聚研究力量和价值共识,通过海纳百川的知识格局和明辨真知的历史自信,使知识体系在对话中实现全球话语的重塑。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建构区域国别学自主知识体系,必须超越一国、一时、一策的知识需要,开展国际学术交流与合作。首先,打破知识体系的封闭性,积极推动知识界“借船出海”。通过对各国哲学社会科学学术脉络和研究力量的深入调研,挖掘具有共同旨趣的研究机构和知识分子,以多样、灵活的方式开展研究合作。其次,充分认识到研究对象的主体视角是外来研究者难以取代的,这在非通用语和各文明研究中尤为突出,例如谙熟伊斯兰文明的阿拉伯裔研究者、通晓斯瓦希里语的非洲学者等。因此,应广泛接触对象国学者并积极与之合作,以实现视角互补和理论互鉴。最后,在批判的基础上将各国研究成果为我所用。美国、法国、德国、英国、俄罗斯、比利时、日本等国的研究文献包含大量的人类学观察和田野记录,这也应成为中国研究者进行知识重构和反思的素材。尤为重要的是积极搭建服务于全球南方知识生产的国际性交流平台,激发全球南方话语表达的合力。
以区域国别研究推动社会科学的研究范式创新
哲学社会科学肩负着回应历史变化、诠释世界逻辑的知识使命。然而,由于我国既有话语体系在价值观念、理论脉络、概念模型、话语表达、学科分工上受到西方知识体系的一定影响,学科改革以及原创话语的生成面临一些困难。为此,需要从学科设置、研究视野、理论方法等层面进行探索与变革,推动学科资源重新配置,为理论创新打好基础。
新近成立的区域国别学科,恰好具备作为哲学社会科学改革试验田的优势,能在一定程度上激发起人文社会科学创新与变革的活力,将各学科的知识成果整合成一份关于研究对象的整体图景。如果区域国别研究能够打破既有学科建制和话语体系的限制,探索优化研究资源配置的体制机制,鼓励具备自主问题意识的原创研究,超越以量化为尺度的评价体系,驱动知识整合和理论创新,那就可以为推动中国社会科学的整体发展提供有益参照。
研究主体的范式创新探索应成为建构区域国别学自主知识体系的源泉和动力。在研究理念上,务求自主的问题意识,避免复刻国际主流研究的问题视角和对象偏好,力求揭示在全球图景中被遮蔽和忽视的对象;开展对研究对象的深度研究,从其历史演进和发展进程中寻找独立表达的视角。在研究方法上,以对域外文明的整全性理解为目标组织研究,以在地化调研实现知识获取的自主性,避免将以往学者搜集的资讯和既有成果奉为先验前提和知识圭臬;尊重研究对象的主体性,驱动认识不断深入。这不仅意味着在素材搜集中吸纳采访对象的言语表述,而且意味着基于对个体和个案的剖析,挖掘各区域国别历史传统和文化特征的主体性。在研究力量上,推动科研机构学科构成的多元化,围绕同一对象紧密开展科研协作,探索打破学科界限的理论创新;积极引进具有国际背景和全球视野的人才,促进研究力量文化背景的多样性。
表述中国和表述世界的辩证统一需要在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中体现中国自主性和话语普遍性的高度统合。在国际表达上,探索概念术语和话语叙事的原创性表达,避免对既有表述的照抄照搬和食洋不化,以融通中外的思维挖掘中西传统中的对话资源,力求理论哲思的求同存异。在资源配置和评价体系上,锐意创新,推动研究资源向原创性和自主性成果倾斜,以期刊、课题、研讨等方式加速科研人才培育;植根中国的历史传统、学术脉络和发展路径,避免对国外模式的盲目移植和对国际发表渠道的迷信。在范式变革的探索中,积极开展学术共同体研讨,在交流中总结真正适合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有效模式和经验,以推动典型实践的创新扩散。
区域国别学自主知识体系以推动国际协作、形成全球共识为重要路径,并力求在理论与实践的互构互建和螺旋上升中不断达成认知的新境界。以这样的认识论和问题意识为驱动,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将超越对时髦概念和新颖语词的造作雕饰,避免因过度聚焦碎片线索和个案导致的舍本逐末,真正超越浅表性对话,以各区域国别文化传统、发展道路、现代化理念的深层对话和思想交流抵达文明交流互鉴的理论归宿。
(作者:翟秀凤,系首都师范大学国别区域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