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前,我考取浙江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研究生,有幸聆听陆坚教授讲课。陆老师为人谦和大度,有仁人之风。他讲授唐宋诗词条分缕析,从容不迫,学生如沐春风。尤予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经常提及他的老师夏承焘先生,或是引述其观点,或是转授其治学方法,间或穿插轶事,言语间充满无限崇敬和怀念。
2023年年底,陆坚《词学宗师夏承焘》一书由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一册在手,阅读数遍,每读心情都难以平静。书中人事,栩栩如在眼前;笔底挚情,缓缓沁入心间;词学薪传,熠熠辉映史编。
这是一部报答师恩亦完成重托的深情力作。陆坚是夏承焘招收的第三届(1961年9月入学)研究生,是如今留在浙大的唯一正式弟子。问学侍坐25年,师徒心心相印,情深不劳笔墨形容。1986年5月22日,夏承焘辞世次日,师母吴无闻先生在北京特赠他一本《励耘书屋问学记》,并嘱托“写一些回忆夏先生的文章”。两年后在杭州,师母再嘱“多写些关于夏先生的文章”。万料未及的是,不久后师母遽然去世,这更让陆坚感到“精神压力加大”,“殷殷叮嘱时时萦回于耳际”。肩负着这样的使命,陆坚几十年来念兹在兹,不断沉淀和积累,终于得偿心愿,完成了这部“郁积久久”的著作。著作不仅反映出师生深笃情谊,更为词学史增添了一份独特且沉甸甸的精神财富。
这是一部立体表现、体系全面的厚实评传。近40年来,对夏承焘生平与成就研究的著作屡见不鲜。有侧重年谱整理的,如李剑亮的《夏承焘年谱》;有侧重回忆文章汇编的,如方韶毅主编的《一代词宗夏承焘》;有侧重学术成果汇编的,如胡可先编《夏承焘学记》;有侧重学术成就研究的,如胡可先主编的《夏承焘学案》。《词学宗师夏承焘》则是从学生的角度为老师立传。全书宏观上以人物身份作为横断面构建章节,微观上以时间纵向展开具体论述。纵横交织的结构,既体现丰富的层次,又彰显清晰的脉络,极大地方便了读者的阅读。全书不仅写真了人所熟知的教授、学者、诗人夏承焘,还写活了鲜为人知的爱国者、教育家夏承焘。写法上有述有评,具体章节各有侧重,述为评之基础,评为述之总结与升华。全书既有足够的学术分量,又充分考虑到可读性,这种雅俗共赏的风格,正是夏承焘生前一贯提倡的。
《词学宗师夏承焘》成功再现了饱满生动、个性鲜明的人物性格。毋庸讳言,今天许多学者评传,往往存在只重人物成就的梳理、总结与评价,而对人物本身性格的表现不甚着意,给人留下只见骨架、难感血肉的遗憾。陆坚似有意避开这些常见的缺陷,构思不以宏大叙事为基点,而是通过诸多细节的记叙,还原夏承焘真实性格,让人感知一个具体、丰满的词学宗师形象。
事实上作为学者的夏承焘,“从青年时代起,就一直以饱满的政治热情关心现实,与时俱进。”国难当头时,他彰显出勇毅无畏的性格。为浙江抗敌后援会作《抗敌歌》,作诗讽刺汪精卫,赞扬长征和英勇的抗战将士等,书中对这些事情的真切描述,让我们看到的是疾恶向善的爱国勇士形象。另一方面,他为新中国欢欣鼓舞,跟上时代步伐,表现出谦逊真诚的性格。而其他生活场景的撷取,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夏承焘在《唐宋词人年谱》《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后面附有《承教录》,专收批评意见,虚怀若谷,可佩可敬;他不要小朋友叫他“爷爷”,高兴他们改口叫“老师”,童趣可掬,可亲可爱。细微之处见精神,夏承焘鲜明的性格与形象,在自己学生笔下,是多么亲切动人!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读者的怀想之情也随之油然而生。
《词学宗师夏承焘》也包含为人处世、读书治学的有益启示。夏承焘那一代学人,读书治学总是同修身养气融为一体,忠实履行文品与人品相统一的原则。夏承焘始终认为人品先于词品,词品出于人品,故对辛弃疾、陈亮两位爱国主义词人特别景仰。他带领陆坚等学生走出校园,实地考察两人墓地等遗迹,现场感受两位词人伟大的人格和丰富的精神世界。夏承焘重实践教学还体现在把诗词理论建设与诗词创作实践很好地结合起来,程千帆如此称道:“考订词章,每难兼擅,而翁独能兼之。”创作与研究相得益彰,夏承焘言传身教,为学生树立了“两条腿走路”的范例。
夏承焘认为读书做学问须刻苦专一,肯下笨功夫,吃苦耐劳,苦中求乐。人生有限,不能贪多不精,应知“十件事做到七分好,不如把一件事做到十分好”。具体到读书上来,就要做到“案头书少,腹中书多”。分得清常读书和泛读书,正确处理专精和博览的辩证关系。读书要开口朗吟,不能只是默识,如此才能真正做到“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凡此真知灼见,经陆坚精准、生动地记述,读者顿觉耳目一新,类我者都要情不自禁点头称是。
夏承焘在教学上很民主,但开风气不为师。他善于发现学生长处并多加鼓励,主张“督子十过,不如奖子一长”。他经常与学生散步,在聊天中启发学生思维。书中有段描述堪称精妙:夏承焘在听了学生对“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理解后,不甚满意,认为“还应该有更广泛一些的感悟和联想”,接着谈了自己的看法:“对搞专业研究的人来说,我们平时要多思考一两个专业问题,要学会带着问题听课、看书报、与人交谈、观察事物。这样脑子里就像有一块吸铁石,遇到相关知识就能吸住,而不是让知识像水从管子里白白流掉,这未尝不可比为‘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新意迭出的理解,真能大开悟门,亲聆其教者终生难忘。
《词学宗师夏承焘》无声展示了简约省净、晓畅通达的平近文风。夏承焘学问高深而精湛,要简明精确揭示其奥义诚非易事。为兼顾专业人士和普通读者各取所需,本书采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巧妙结合学术性,避免烦琐与枯燥,呈现出平近的文风。“平近”一词,在书中出现七八次之多,或用来形容夏承焘低调为人,或用来描述科普读物与讲座,或用来评论上课风格,足见陆坚对夏承焘“平近”之风情有独钟,赞赏有加。
翻看目录,工整简净,美观大方,一目了然,拂面而来的便是平近之风。全书八章,每章四节,无论章还是节,都将最关键的特征词拈出,词汇或短语因斟酌而优雅,精准醒目,仿佛画龙点睛,活灵活现。所谓“随事立体,贵乎精要”,于此就是最好的证明。行文则以平实、简约、生动见长,纸短情深,娓娓道来,有一种可以信赖的吸引力。虽多常语,然“言止百意不尽”,许多表达点到为止,读者自可领略简洁美的魅力。“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陆坚眼中“平近为佳”的境界,也是“百炼功纯始自然”的结果,读者不可不察。
清代刘廷珊《展拜恩师遗像敬题》诗曰:“忆昔粤东宦游期,天涯海角系神思。而今莞尔音容在,犹是当年问字时。”每次读来都有发自肺腑的感动。今次拜读《词学宗师夏承焘》,更觉诗意移来形容陆坚和夏承焘之间的醇厚情谊是何等贴切!何尝不可以这样理解:陆坚这部饱含心血的著作,正是敬献给夏承焘的一瓣心香。
(作者:彭庭松,系浙江农林大学写作中心主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