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
在我的老家河南南阳乡间,艾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草。我小的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村边的河沟两侧,地头田埂上,都长着这种草。
春天它们刚长出嫩芽时,母亲常会掐一些回来,在滚水里一焯,拌上油、盐,让我们兄妹当菜吃。到端午节时,艾长高了,母亲用镰刀割下一些,捆成束,挂在正屋的门前。我问她这是干什么用的,她说能避邪。母亲取下艾束让我闻,我闻到了一股近乎香的怪味。她肃穆地说:“邪物们闻到这股味道,就不敢进咱家门了。”因为村边都是水塘和庄稼,所以每年七月,蚊子开始滋生并日渐猖狂。它们在屋子里和院子里肆意飞舞,找机会就朝你身上咬一口。逢了这时,母亲会将长得更高了的艾割一些下来,晒干扎成束,在晚饭后点燃,让其烟雾四处弥漫。蚊子们立马飞走,逃避不及的,会被熏晕甚至熏死,落在地上。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关门便可安睡。到了秋后,长得很高的艾会全被割断主干,放倒晒干,作为烧锅的柴草来用。
我们家那时养有几只羊。有一年冬天,一只母羊要生小羊了,“咩咩”地叫个不停。母亲把母羊由羊圈抱到草棚里,让我去抱一些晒干的艾来。我把艾抱过来时,看见母亲正在为母羊接生。我对小羊的降生过程很感兴趣,但看见有血出来,又吓得赶紧跑到了门外。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母亲叫我把干艾点着。我进去一看,惊喜地发现两只小羊已经躺在母羊旁边的麦草上了。母亲一边收拾给羊接生的用具一边催我点燃艾。母亲说:“点燃艾对母羊和小羊好!”我问:“究竟有啥好处?”她一边给小羊擦拭身子一边说:“好让母羊小羊不容易得病。”我当时想,可能是母羊和小羊怕冷,用这个法子可以为它们取暖,不容易感冒。后来又觉得未必如此,若只是为了取暖,完全可以用别的柴草。于是猜想:艾点燃后产生的烟雾或许会有杀菌消毒的作用。
尽管艾有这么多用处,但我对它一直没有什么感情。秋天母亲要我去割艾时,我总是很不乐意,因为割艾不是轻松的活儿。艾不仅长得高,接近芝麻秆的高度,而且主干很是粗壮,不用力是无法割断的。那时我身上的力气还不是很足,况且我闻不惯艾那股怪味。干这种活儿于我是一种受罪的事,所以我总是能躲则躲。长大后离开了乡村,我更是把艾忘到了脑后。
多年过去了,我竟然在京城的大街上与艾重逢。那日,我看到一家养生馆,门口的广告上写着:“如果你想长寿,先去掉身上的湿气!”这让我生了进店的兴致——我几次看中医,医生把完脉后总说我湿气重。进了店门询问有何方法去湿,店员答:“艾灸。”说着,他拿出长短不一的艾条,说点燃艾条放到身体的一些穴位上灸,就会逐渐去掉身上的湿气。我接过艾条,闻到了少年时熟悉的味道。得知这艾条正是用乡间的艾制成的,我很是感慨,我老家房前屋后那些不起眼的艾原来还有这功用!
还有一次,一位老家的朋友来京,给我带了两条铺床的褥子。我不解:“京城还能买不到褥子?干吗费力地由老家带来?”他笑着说:“京城恐怕还真买不到,不信你闻闻!”他把褥子递到我的鼻子前,一股熟悉的味道涌来:“这不是艾的味道吗?”他笑答:“正是。这褥子里装的,就是艾绒。这种褥子铺在床上,一则可让人整夜闻到艾香,二则艾绒有利于安睡和恢复体力。”我将信将疑地把这褥子铺到床上,不知是真有实际效果还是出于心理作用,我的睡眠质量的确有所改善。至于艾绒散发出的味道,我在整夜的接触中渐渐习惯,后来也觉得那确实是一种香了。
有位朋友知道我爱在家中放些小摆件,他便在来京时带了一个大纸箱。他拿剪子剪去纸箱上的胶带,抱出一个圆圆的物件,扯去物件上的包装纸,我才看清是一个黑色的类似盘子的东西。当那盘子斜放在一个支架上,我方明白它是一件工艺品。我问朋友是用什么做的,朋友把那件工艺品捧到我鼻子前:“你闻闻!”我一闻,说:“这不是艾的味道吗?”他说:“对!把粉碎后的艾叶加上黏合剂用机器一压,就成了一件艺术品。”那个圆艾饼上还凸印着一艘帆船和“一帆风顺”四个字,很是精美。我把它摆在客厅里,每当有朋友来做客时,都夸这个摆件有创意,既带来美感,还能让人长久地闻到艾香。
前不久回到故乡,我和十几个年轻作家到一家制作艾产品的企业参观,我大开了眼界。一进院子,便见一个堆得方方正正的大艾垛,我估摸有几十吨的样子。我们被告知,这些艾都是从河南、陕西、湖北等地收购来的上等艾草,是加工制作艾产品的原料。进到车间,只见几台机器在隆隆转动,长短粗细不一的艾条正被机器“吐”出来,工人们把艾条包装后入箱。在企业的产品展销室里,艾产品琳琅满目:足浴包、艾脐散、清湿贴、艾条、艾灸毯、艾灸盒、带温控的艾灸贴、熏香驱蚊艾草条、电加热艾灸热敷垫、电加热艾灸帽、艾草颈椎贴、艾草枕、艾草蒸汽眼罩、艾草精油……我很吃惊,我从来没有想到,艾竟能制成这么多产品,艾竟可以形成一个产业!我在心里感叹:“你这个不起眼的艾,竟能闹出这么大的响动,我过去真是小看你了!”
在缕缕艾香的环绕中,我不禁想到,对我们身边那些不起眼的人和物,最好不要随便低估,谁知道他们日后会有多么惊人的变化发展!
(作者:周大新,系原解放军总后勤部政治部创作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