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构成了“美好生活”?通常人们认为,像财富、地位、名誉、健康之类的事物对于美好生活是必不可少的。然而孔子和孟子挑战了这一传统信念,他们坚定地认为,即使我们拥有了这些事物,但如果缺乏道德,我们的生活依然不会美好,道德才是构成美好生活的前提基础和必要条件。
道德是美好生活的基石
孔子并不否认人们追求财富、权力、名誉以及生命健康的欲望的合理性,不同的是,他认为这些欲望的实现应当受到道德的约束和引导。他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渴望富贵、厌恶贫贱是人的自然欲求,但不同的是,有德之人能够控制这些欲望,让这些欲望服从道德的理性要求,并通过道德的方式去实现它们。否则即使生活在贫困中,有德之人也能坦然接受。“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如果富贵得自不义,其价值如同浮云般轻而无物。当子贡问孔子:“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回应:“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论语·学而》)他既肯定了贫贱时不卑不亢、富贵时不骄不躁的生活态度,又高度赞扬了在贫贱中乐观豁达,富贵时喜好礼仪的生活态度。
孔子不仅是这样说的,他也是这样做的。他本来完全可以接受君王的高官厚禄,过上锦衣玉食的美好生活。但他宁愿选择颠沛流离、“惶惶如丧家之犬”,也要坚守自己的道德信念和政治理想。当卫灵公询问他关于军事的问题时,孔子淡然回答:“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论语·卫灵公》)第二天便离开卫国,继续他的旅程。在陈国断粮时,弟子子路因饥困而愤愤不平,质问孔子:“君子也会陷入困境吗?”孔子答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贫穷而有德的生活要好过富贵而无德的生活。反之,如果失去道德,即便这些非道德的欲望满足了,生活也不会美好。桀纣贵为君王,却陷于声色犬马的糜烂生活中,最终走向了自我和国家的毁灭。
不仅富贵不及道德重要,就连生命亦是如此。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当求生的欲望与道德发生冲突时,前者应当让位于后者。孟子对此论述得更加明确:“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有德之人不同于无德之人的地方并不是有德之人没有求生的欲望,而是有德之人对道德的欲望超越了对生命的欲望,做到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因为“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生命的长短并不是决定生活质量的关键,真正重要的是通过修身养性达到安身立命的境界。
孟子告诫我们,宁可一贫如洗,也不能过没有尊严的生活。他说:“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孟子·告子上》)对这位饥肠辘辘的乞丐而言,获得食物能够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好,但是他却拒绝了别人的施舍,因为施舍者给他食物的方式羞辱了他的尊严。他对过有尊严的生活的渴望比他过吃饱饭的生活更强烈。孟子借此提醒我们,如果连乞丐都能坚守做人的尊严,那么普通人又有什么理由为了追求一己之私利而出卖尊严呢?
道德与生活之乐
在孔孟看来,道德之所以是美德生活的基础首先在于,道德带来的快乐比这些非道德之物带来的快乐更为深刻、持久,一旦人们体验到了道德的“美好”,就不会再去迷恋非道德之物的“美好”。
颜回就是这样的例子。在常人看来,他的生活与美好一点都不沾边,但孔子却赞叹不已:“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颜回在极度贫困的生活中仍然坚守仁道,还能够怡然自乐,这是因为他从心灵深处真正体验并享受到了道德之乐,这种境界是一般人不能达到的。
坚守道德能够让人获得内心的安宁、舒展和喜悦。孔子说:“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颜渊》)孟子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当一个人反省自我,并确认自己在良心上无亏欠时,内心自然会感到安宁、坦然和喜悦。“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小人虽然可能也会享受到不义之财的快乐,但或被一己之得失困扰,或因不义之行而恐惧,终究失去了享受来自心灵深处的道德之乐的机会。
孟子将这种道德之乐区分为三种,分别来自家庭、伦理和教育:“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孟子·尽心上》)这三种快乐是道德满足后带来的心灵上的愉悦。这种快乐无关乎财富、权力、名誉这些外在之物,已经超越了做君王的快乐。“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一切所需皆内在于自己,经自我反省后的良心上真诚和踏实的快乐,远非物质感官的享乐所能比拟。后者是动物也能享受到的快乐,而前者是只有作为人才能享受到的快乐。
道德与生活自主
拥有道德,意味着我们能否拥有美好生活主要取决于我们自己;而诉诸外物,意味着我们将生活的自主性交给了不可控的外部世界。
孟子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尽心上》)能够求则得之的事物是仁义道德,不能求则得之的事物是财富、权力、名誉等外在之物。前者的获得不受外在环境的影响,完全依赖于自己的意愿和努力,就像孔子说的“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而后者的获得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外在的客观因素,非人力所能控制。所以,如果我们将美好生活的实现完全寄托在这些不可控的外部事物上,我们就会失去对生活的主导权,成为外在事物的奴隶;反之,如果我们专注于自身的道德修养,我们便能真正掌握自己的生活,成为自己生活的主人。
道德之所以是内在于我,是因为它是天赋予我的,而其他外在之物是人赋予我的。“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天赋于的事物比人赋予的事物地位更为尊贵、更值得追求。然而,当今之人却为了追求“人爵”而放弃了更为尊贵的“天爵”,是因小而失大。所以,孟子提醒我们,我们更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在道德的坚守和培养上,而不是一味地追逐财富、权力等外在事物。这样在任何环境下,我们都有能力过上美好生活。
道德与生活意义
虽然孔孟也说,拥有了美德,外在之物会自然随之而来。但是孔孟从没有将追求外在之物视为生活的终极目的。相反,这些外在之物只是成就道德人格的手段,拥有它们将更有利于人们去做道德之事,成道德之人,过上道德的生活。
孔子提倡人们组建家庭,生儿育女,是因为家庭为人们提供了培养孝悌美德的机会,让我们有机会成为儿女、父母、夫妇等角色;孔子鼓励学生“学而优则仕”,是因为学生获得一定的政治权力,才能有机会在更广泛的社会中推行“仁道”;财富充裕,能为美德的养成提供更好的教育环境;寿命更长,有足够的时间将自我的道德发展得更为成熟和完善。所以,外在之物是成就道德生活的手段。
孔孟坚信,每个人都具有实现美好生活的潜能。阻碍我们过上美好生活的主要原因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我们自身。冉求对孔子说:“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孔子回应道:“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论语·雍也》)孔子还感慨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大多数人可能也有道德欲望,但这些欲望的力量往往不如他们对财富、地位、美色的追求来得强烈,导致他们难以持久地坚持道德。所以,美好生活的实现需要我们“克己复礼”,以道德而不是欲望来引导行动。
综上所述,孔孟对“美好生活”的这些洞见,为丰富和发展当代美好生活理念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和中国智慧,极富启发意义。它引发我们对以往所持有的“美好生活”信念进行反思:为了过上美好生活,我们一定要拼命地去追求财富、权力、名誉这些外在之物吗,没有这些,我们就一定不会幸福吗?它也提醒我们:如果我们能够安于道德之乐,那么我们的生活质量可能会更高;如果我们将道德的追求摆在生活的首位,那么我们将更有能力抵御不可控的偶然性因素对生活的影响;如果用外在之物去成就道德生活,随着道德的成熟,我们的人生会更加“从心所欲不逾矩”。
(作者:刘永春,系湖南师范大学中华伦理文明研究中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文化省部共建协同创新中心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