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红色经典】
等到社建成,春耕开始时,社里又发生了新的情况,碰到了新的困难。这是因为,正像李月辉说的:“旧的皇历看不得,新的日历还没有出来。”
要照老办法,春初一开天,人们就各自赶着牛,掮起犁耙,到自己的田里去了。但是现在,社员们该到哪里去呢?田都入了社,要归社调摆。他们赤脚草鞋,系起腰围巾,掮着锄头或耙头,成群结队,去找社长刘雨生,听他排工。
到了刘家茅屋前面的茅封草长的地坪里,人们看见堂屋关闭了。双幅门上吊起一把小铜锁。刘雨生不在。把肩上的家伙放下来,人们有的站在地坪里,有的走上阶矶,坐在竹凉床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扯起谈来。亭面糊走去推灶屋的门,也关死了。他从门缝往里瞄一眼,就退了几步,坐在一盘磨子上,打个呵欠,说道:
“都起这样早,等他一个人。”
“是呀,耽误人家的工了。”陈先晋答白。
“你说这个角色,到哪里去了?我从门缝里瞄了一下,灶里冷火悄烟的,只怕夜里都没有落屋。”
“他还有空落屋呀?”高高大大、黑皮黑草的谢庆元粗声粗气说,声音有一点嘶哑。
“他不在,你也可以当家嘛。”亭面糊对谢庆元说。
“我当什么家?我还能当家?我是什么人?”谢庆元满腹牢骚。
“你是副社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能当家?”亭面糊说。
“我不敢当。”谢庆元说。
“哪个不要你当了?”陈大春跳了过来,粗鲁地质问。
“唉,唉,算了吧。”亭面糊劝道,“清晨白早,吵什么架?这个家你们都不当,由我来当吧。”
“那好极了,面糊哥,你当家,我好有一比。”龚子元冷冷浸浸,笑一笑说。
“好比何来?”亭面糊学着乡里说书的人的口气。
“好比无牛捉了马耕田,好比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你这个家伙,敢看不起我?”
“我哪里敢看不起你?我是说……”
“莫逗耍方了!”陈大春最看不惯龚子元,连忙岔断他的话,又问大家,“你们说,社长到底到哪里去了?”
“摆明摆白,一定是开会去了。”大春的老弟,孟春肯定说。
“开会去了?开什么会?我为什么不晓得?”谢庆元说,“告诉你们吧,昨天夜里是没有会的。他只怕是跟亲家母开枕头会去了。”
“哈,哈。”草垛子那边,爆发了笑声。大家一看,那是龚子元。为了避开陈大春,他退到了草垛子脚下,手里拿着竹根子烟袋,说道:“开枕头会,这名目真好,真是有味,哈,哈,开枕头会,有味,有味。”
“不准你侮辱社长!”陈大春一手提锄头,一手捏起拳头骨,大步赶过来。
“看样子怕要打人哪?”龚子元退后一步,背脊贴近草垛子,握住烟袋说。
“你再试试,看我打不打?”陈大春努起眼睛。
“大春,有样子没有?”陈先晋过来,压制他大崽。
龚子元本来还想讲几句,眼睛一瞄,看见大春背后站着孟春。他想:“这个家伙跟他哥哥是一个娘胎里滚出来的,性子一样地暴烈。人家有帮手,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捺住火气,强赔笑脸问:“这话是我说起的吗?”接着,又连讥带讽地说道,“你们党团员真大公无私!谢庆元先说,你不敢奈何,只晓得来欺负我们这些非党员,是不是?”他眼皮子连眨几眨,看看大家脸上的神情。
陈大春立即警觉,这家伙的话里含有挑拨党群关系的恶毒的用意,就按住性子,不再做声,慢慢走开了。这时候,亭面糊挨近谢庆元身边,低声问道:
“刘社长有个么子亲家母呀?在哪里?我为么子不晓得?”
“等你晓得,人家崽都生得不爱了。”谢庆元道。
“到底是哪一个呀?他为么子没有告诉我?”
“人家悄悄搭个亲家母,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我是怕他的对象不合适,又吵架子。看是不是要大家参谋参谋,民主一番?”
“这件事情不能讲民主,只能搞集中。”
两人的小话,到此为止,只听龚子元把竹根子烟袋在身边一块石头上响亮地磕了几下,对谢庆元说道:
“到茶时节了,副社长,这样呆等着有什么意思?我要走了。”
“你到哪里去?”谢庆元丢开大家,赶上龚子元。
“现路一条,回家睡觉。”龚子元掉转脑壳,回了一声,又走他的。
“急什么?一路走。”谢庆元掮起耙头,跟龚子元走了。
“没有立场的家伙,做人家的尾巴,亏他是个副社长。”陈大春指着谢庆元背心。
“这号副社长,一扫把子打得几门角落。”孟春大声附和他哥哥。
“你再讲试试,死不谙事的家伙。”陈先晋喝骂他二崽。
没有扶梢的,大春又摸不清首尾,不好调摆,只得听大家散了。大春跟他爸爸、弟弟和亭面糊一起,背着锄头,走过菊咬筋的田塍路,望见他在赶起黄牯耕白水。
“还是他行,几早就干起来了。”陈先晋素来欢喜菊咬筋勤快。
“他行,我们也不错。”亭面糊说。
“错是不错,一个清早白耽搁,他倒已经耕翻一亩了。”陈先晋很不满意这一早晨白白过去了。
“一亩田算得什么?我少歇一阵气就赶出来了。亲家,”亭面糊说,“你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看,那边来人了。”陈大春抬头望着前面说。
“好像是刘社长来了。”陈孟春说。
大家往前边望去,只见不远的山边,一个戴青布制帽,赤脚草鞋,不高不矮的角色从从容容往塅里走来。
“社长,找你一个早晨了。到哪里贵干去了?”亭面糊笑着迎上。
“开一夜会,天亮才散。”刘雨生用手揉揉微现红丝的眼睛,这样地说,“事情堆起了,又有人要走,忙着打移交。”
“哪个要走?”陈大春忙问。
“这事以后再跟你谈吧,”刘雨生望大春一眼,又转向大家,“你们怎么还没有出工,这样晏了?”
“鸟无头不飞,你这扶梢的不在,他们都不敢当家,都只晓得在你地坪里清等,我好心好意要代替你调摆一下,龚子元又出来捣蛋。”
“谢庆元呢?”刘雨生问。
“他呀,你只莫问起,同没事人一样,一点责任也不负。”陈大春说。
“他过来没有?”刘雨生又问。
“来点了点卯,又跟龚子元走了。依得我的火性……”陈大春恨得咬牙。
“可惜一个早晨空过了。”刘雨生转换话题,按住大春的火气,“你们都赶快检场。先晋胡子,你去赶起社里那条大水牯,去耖板田。”
“耖哪一丘?”陈先晋听到排工,心里有着落,十分高兴,连忙这样问。
“先耖李槐老的那丘干田。”刘雨生说,“佑亭哥你去耕白水,随便耕哪一丘都行。”
“用哪条牛?”亭面糊问。
“黑毛黄牯。孟春,你带一个组去翻洋芋土。”
分派了工作的人陆续地走了,剩下陈大春待在那里。他有点莫名其妙,急忙询问:
“你怎么不派我的工?”
“你跟我来。”刘雨生含笑拍拍他肩膀,抓住他的手,边走边说,“你的工作不能由我分派了,老弟。刚才你不是问我,‘哪个要走’吗?你就是一个。”
“调哪里去?”陈大春问。
“你猜猜看。”
“我猜不着。”
“株洲。好地方呀,崭新的城市。论理,我们是不能放你走的,支援工业,没有办法。你马上收拾铺盖,怎么不做声?不快活吗?”
“没有什么。”
“啊,我晓得了。是舍不得盛淑君吧?”
“不是。刘社长,你不晓得,我自从参加工作,就立下了一个志向,也可以说是一片小小的雄心。我要经我手把清溪乡打扮起来,美化起来,使它变成一座美丽的花园,耕田的人驾起拖拉机……你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拿出一张草图来,“这是我偷空画的清溪乡的未来的草图。画得不好,请莫见笑。”
“真有意思。”刘雨生和陈大春并肩看着这草图,笑着赞叹。
“你看,这里是机器站,这里是水电站,这里呢,是用电气挤奶的牛奶站,这里是有电灯电话、一套肃齐的住宅区,中间是花园,后山是果林。”
“有意思极了。”刘雨生又满口称赞。
“这计划还没有开始实行,我就要走了。”陈大春的眼睛放出一种明亮的、如痴似醉的光泽,望望对面的群山。
“你放心,”刘雨生把草图叠起,郑重地收进自己衣袋里,“交给我吧,只要我不调工作,我一定实现你这计划。到时候,请你回来赏香花,尝果子。”
(作者:周立波,选自周立波《山乡巨变》第二十七章“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