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这样的过客,不在北京出生、成长,只是频繁地匆匆路过,也会生长出万千心灵的触须,凝聚成独属于自己的那根中轴线,笔直地挺立在生命里,随着年岁渐长愈加醒目……
我对北京最初的概念,是20世纪80年代末,小学一年级的课本上那篇《我爱北京天安门》。湖北乡下一个偏僻学堂里的孩童,看着新课本里华丽宏伟的城楼,独自凝神幻想了半晌。
后来,班里有一位同学成了“希望工程”的受助者。北京一位小学生每隔半年会给他写信,偶尔也会附上一张天安门的照片。这让我充满向往:我什么时候有可能到天安门广场?对山高路远的乡下娃来说,当时连县城都不知道长什么样,连身边的大人们都没去过北京。
然而北京,却那般真切地和我牵了一根长长细细的线,若隐若现,有时还闪烁着彩虹的光芒。
长大了,命运安排我走出山村,进城读书。
那年暑假,我和同班同学憋着劲想闯世界,脚步生平第一次跨出了省界。两个乡下少年,心中像牵了一条线,坚定地迈向那个魂牵梦绕多年的圣地——北京。
我们把18岁的初次远行当一份成长的礼物送给自己,以告别过去,成为大人。搭乘上一辆绿皮火车,仿佛骑上了高头骏马。
抵达北京后,我们第一件事就是沿着中轴线向小学课本上的天安门进发,向故宫靠近。笨拙的我不会骑自行车,便拿着硕大的地图,一边在后座为骑车载我的同学辨别方向,一边欣赏扑面而来的高楼大厦。不记得骑了多久,只知道看不到天安门就不能停止。沿路的绿荫遮挡着烈日,照拂着远方来的乡下少年。
北京的中轴线,那么绿,那么直!
激动不已的我们,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俯视广场,心潮无比澎湃。
17年后,我和这位老同学又在北京相遇了。我们频频举杯,一起为中轴线上那回味悠长的青春干杯!曾经满心想着闯荡世界的热血激情,连同那些友谊,在我们骑行过的中轴线上,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愈发动人、鲜亮。
我的父母日渐年迈,外出旅游已经难以脱离子女的陪伴,但我知道,北京对他们而言,和曾经的我们一样——从少年起,一直是个遥远的梦。
母亲60大寿那年,我决心实现他们的这个愿望。提前半月,我打了电话,和父母提议我们过个不一样的寿辰,不请客,不收礼,不叨扰亲戚,用一趟北京之旅来纪念母亲这个特别的生日。父母欣然赞同。
那是个九月。北京的街头枝繁叶茂,景色宜人。
这一次,我专程带父母来到了离中轴线不远的梅兰芳大剧院。母亲痴迷戏剧,在家乡唱了一辈子豫剧,还组建了一个资深票友剧团。但是到以京剧大师梅兰芳命名的国家级剧院欣赏演出还是第一次。那天,正赶上京剧《谢瑶环》首演,我开玩笑说,这是热情的北京专门为母亲祝寿的演出啊。华丽的服饰道具,优美的唱腔身段,专业的伴奏和灯光,让母亲看得如痴如醉,父亲也“乐不思蜀”。演出结束后,演员们出来频频谢幕,他们还久久地看着,舍不得离开。
中轴线的核心——天安门,是所有到北京的游客必访的地方。那天,我陪着父母一大早赶到天安门广场看了升国旗仪式,登上了城楼,游览了故宫……看着晨晖里双亲欢悦的神色,我倍感幸福。那一天,我们一家人一起到达了共同的梦想之地。
此后,我还是时常出差,到北京的中轴线上奔波。庚子之年,我策划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在大栅栏的一段记忆始终让我难忘。
这是关于作家梅洁的生平往事。
梅洁是我湖北十堰的同乡。20世纪60年代,她考入北京农业大学,与同班的一位河北籍同学恋爱。那时,大栅栏小巷里的褡裢火烧便是这对乡下大学生最奢侈的美食。
梅洁说,大栅栏有家大北照相馆很有名,可惜当年太穷,连毕业时都没钱拍一张纪念照。1970年,梅洁毕业后被分配到河北蔚县,与未婚夫在当地结婚。一直等到一次出差北京的机会,他们才回到大栅栏,在大北照相馆补拍了结婚照,圆了他们的梦。
30余年后,不满60岁的丈夫在长途列车上突然离世,那是梅洁一生跨不过去的伤痛。日后,她从河北移居北京,即便住处与大栅栏相距并不算远,却再也不敢独自回到那个写满甜蜜往事的大栅栏。
2020年,还是一个九月,我带着摄制组,扶着膝伤严重的梅洁,再次来到大栅栏,重走她与丈夫半个世纪前走过的大街,在小巷里品尝曾吃过无数次的褡裢火烧,到大北照相馆门前遥望昔年旧影……
一个75岁的老人,在大栅栏的街巷里,泪流不止,蹒跚慢行。我在摄像机后感慨万千:北京中轴线上大栅栏这块神奇的土地,到底见证了人间多少悲欢离合,迎来送走了多少世事无常?
也是那次,我才留意到,“大栅栏”按北京口音独特的念法,保留了古音,结合满语“沙剌”,读作“大拾烂儿”。
世间所有的风景,都不单纯是物理意义上的景色。
天安门城楼、故宫、大栅栏……中轴线沿线一切的风物遗迹,都静静地挺立在历史和现实里,岿然不动。
我和父母、同窗、师友沿着中轴线的情缘际遇,让北京中轴线如此诗意地映照着我的少年、青年、中年,还有我尚未到来的暮年;也见证着友情、亲情、乡情,成为我生命的烙印,结实地横亘、闪耀在生命的长河里。
(作者:王成伟,系青年作家、导演,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