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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8月26日 星期一

    【烟火人间】借一湖清水洗尘

    作者:孔见 《光明日报》( 2024年08月26日 01版)

      【烟火人间】 

      说到琼北平原云霓最多的地方,恐怕要数海口郊外的云龙了。

      驱车从市区出来,调转方向朝东南驶去,进入红土殷殷、草木葱茏的地界,举目望去,蒸腾的云气如同条条巨龙当空起舞,那就是云龙镇的所在了。

      一般说来,有龙的地方必定有水。果不其然,云龙镇边上就有一个云龙湖,传说是龙下来汲水的地方。龙的嘴里含着晶莹剔透的珠子,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入得了口,因此,云龙湖的水必须纯净才行,实际情况也真的如此。钓鱼的人站在岸上,可以清楚看到鱼儿上钩的过程,无须浮标就能起钓,把鱼儿活生生拉上来。

      湖中央,水的至深之处,拱起一座小小的湖心岛,方圆约莫一里,长着极其茂密的树木,还缠绕着扯不清的藤萝,密密匝匝。岛上人迹罕至,平日里,只有鹭鸶等鸟类在树梢飞飞停停,萦绕其间,像是白云的飘絮。有时,飘絮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吞下一条小鱼;有时,飘絮还会发出几声快意的叫喊,给寂静的小岛平添几分神秘。人停住脚步的地方,自然的生机得以恣肆舒展,在高强度的阳光下,小岛叠翠重重,显出了旺盛的生命力,仿佛只要随便一掐,就会流出浓浓的颜料来。茂盛的草木和潮湿的水汽,特别适合爬行动物生存。在这样的地方,蟒蛇想必不会缺席,它们就属于龙的家族。湖的底部,脚踩不到的地方,厚积着柔软的淤泥,那是鳗鱼最惬意的藏身之所。在当地,淡水鳗也被称为蛟,通体透着一股铜黄的光蕴,腮帮上还长着两只小小的耳朵。龙的家族相当庞大,它们在水为蛟,在地为蟒,在天为龙。有了蛟与蟒的存在,云龙湖才算是名副其实,而湖的旁边,确实也有一个叫作云蛟的村子。

      大约十年前,一次出行,让我偶然发现了云龙湖的存在,而它之前悠悠的时光,则完全与我无关。流连在镜子一般的湖水边,呼吸蒸发上来的氤氲水汽,身子很快变得轻盈,仿佛重量一下减去了许多。云在天空中从容地飞翔,一片片地把衣裳撕开,随手交给了缭乱的阳光。风一阵阵地掠过,让一面明镜迷惘起来。那个静谧的下午,光影在湖上游走,我有了受到洗礼的体验,甚至觉得在淡水中做一条鱼,比在尘埃里做一个人,更快活和洁净一些。鱼之于水,犹如龙之于云。人生在世,若不能如龙得云,凌空而起,如鱼得水就已经很美了。想到这些,便买来一些野生的鱼鳖,在湖里投放。看着它们获救的样子和解放一刻激灵起的水花,我百无聊赖的生活有了不同以往的意义,并喜欢上这样的自己。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有一只脖子长长的乌龟,慌乱划出去好远后,又游了回来,向我点头致意,得到回应之后才悠闲而去,消失在湖水的微茫里。此刻,湖水于我,就像是心中日夜荡漾的恩情,有一种感动不知给谁是好。

      国人对湖泊的神往,古已有之。先秦时代,庄子就为了能像一只乌龟那样,拖曳着尾巴在湖滩上自得地爬行,拒绝了楚王对其出任宰相的聘请。同样是水的形态,河流给人的感觉是漂泊,湖水带来的则是无尽的归属感。理想的家园,可以缺少许多事物,却不能缺少一汪明湖。当然,还有湖边的一丛翠竹。对于中国的文人士子而言,湖泊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风平浪静的时刻,伫立于高处,无言地看着一汪苍茫的湖水,苇草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晃,会有一种呼唤,从自由的尽头传来,收容你无寄的身世,并带给你无限的慰藉。

      湖不唯是一摊水面而已,从高空俯瞰,它如同大地睁开的瞳孔,阅尽天上人间的幻变。它能收纳天光云影于波心,然后荡漾开来,感染周边的草木田园,变现出无穷的景致,应和着人间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衍生出一些诗情画意,浸润枯燥的思绪。它能让无形的风化为涟漪,在波动中变得清凉;它能让过路的云停下匆忙的脚步,顾盼明丽的倩影,梳理绰约的风姿;它能淬去太阳的火辣与灼热,使之变得熙和与温存;也能让月亮从云端下来,与人同步在堤边漫游,如影随形,沉浸于暗香浮动的夜色里。

      要看日出东方,必须早早登临绝顶;要赏明月西斜,最好在湖畔相约。只要身边有了一洼湖水,明月便不邀自来,云霓也挥之不去。即便相约的人迟迟不来,独自一人也可以起舞弄清影,把酒问青天。两千多年前,当庄子说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时候,他或许是站在某一处湖畔。两千多年后,我来到云龙落户,搭起简陋的“木生火工作室”,并写下一副对联:水流过处生乔木,云行至此化苍龙。在这里,我激活了许多童年记忆:知道太阳和月亮是怎么升起来的,如浆红土里长出的木薯是那样的喷香。

      美学的诸多意境中,令我越来越欢喜的是干净。无论多美的食物,发霉了就只能摈弃。人在尘世间生活久了,难免沾染尘埃,不小心就会落个灰头土脸,甚至骨头里都藏污纳垢。这就需要洗濯,洗净日常生活里的恶俗之气,洗去机关算尽留下的罪孽感,让自己能够更好接受自己,得到自己的珍惜与尊重。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与自己的无邪本性不相违逆?还是同流合污,在浑水中摸鱼,在烂泥潭里取乐?是一个问题。在我看来,生命的成就在于自身品质的至臻,哪怕埋在土里被挖出来,每一根骨头都如昆仑白玉晶莹剔透;而做人最大的失败,莫过把自己弄脏,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借一汪明湖清水洗尘,尚可以期待。虽说灵魂的洗涤,需要一个人暗夜里的忏悔和面对天良的幡然醒悟,但湖泊作为洁净与洗涤的意象,具有象征与暗示的意涵。在湖光水色的浸润之中,人也许更能护持好自己的天性,并终有一天会找回泯没的无邪之思。

      一年前,人们在云龙湖边竖起一座牌坊,这个创意让身为小镇居民的我倍生欢喜。在我的文化记忆中,牌坊通常是为表彰功业、科第以及忠臣、烈女而建,现在用来旌表与歌颂一个湖泊的功德,礼遇堪称隆重,意义不同凡响。

      (作者:孔见,系海南省作协原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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