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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7月12日 星期五

    赶 闹

    作者:周云和 《光明日报》( 2024年07月12日 14版)

      隔着山坡,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稍微走得慢一点,就会有人在身后催促:“脚步踩旺点。”走近一看,满鱼塘的虾筢、鱼罩、舀子、罾网起起落落,男女老少你呼我喊、嚷成一片:“哎哟,有一条鱼撞到我的脚啦。”“哈,又捉到一条鱼喽。”“快点,把笆篓提过来装鱼。”

      这场景,就是老家的赶闹。我敢打赌,即使是一只旱鸭子,下不来水,捉不来鱼,受到这个场面和气氛的感染,也会一卷裤腿跳下水去。

      老家有好几口鱼塘。多数鱼塘面积不大,像一口锅,水蓝莹莹绿油油的,宝镜一样聚着天光收着云影。我家房背后的叫周家鱼塘,附近院子头侧边那一口,因房得名院子头鱼塘,还有毗邻炮台土的天星鱼塘、瓦窑井路旁的新鱼塘、坪上鱼塘、长鱼塘、大鱼塘等等。

      为啥要修那么多鱼塘?过去,农民吃的是望天饭,主要靠鱼塘蓄水栽秧,一口鱼塘管着下面一片田。鱼塘里的水全部放干了,灌溉水都还不够,就要翻过龙桥埂子,去数公里外的和平水库放水,甚至去十多公里外的堰塘溪水库放水。

      鱼塘,成了鲫鱼们自繁自养的天堂。每当鱼塘里的水快要放干的时候,鲫鱼们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无不惊恐万状,黑黑的脊背在水里像箭一样,还有蹿出水面腾空跃起的,给塘坎上守候着的人们莫大惊喜。只要有人下水,似乎他一个人伸手就会把鱼捉完,站在鱼塘坎上的人就会跟着跳下水去。一鱼罩罩下去,立即会泛起一朵泥色的蘑菇云。

      有经验的赶闹人,不会莽里莽撞抢先下水。开始水不浑,要把水搅浑,很花力气。他们要养精蓄锐,等水被搅得浑浊、鱼快浮头了,才扔掉烟杆里的烟锅巴,提鱼罩或拿虾筢下水,还不忘傲兮兮地说:“会打不在忙上,功夫出在手上。”

      浮在水面上的鱼,称为浮头鱼。水被搅浑、搅成泥浆了,隐身在水里的鱼,由于缺氧呼吸困难,就会浮出水面嘬水吸氧。浮头鱼辨别不了方向,只要水不动,它们就认为是安全的。有时,鱼儿在人的身边浮起头来,不要说用鱼罩去罩、用虾筢去拉,就是用手都会捉住。当然,这需要技巧:张开两只手掌作钳子状,慢慢接近鱼头,猝然插下水,手掌一合,就捉住鱼了。

      浮头鱼嘬水时,嘴是圆的;鱼大鱼小,看鱼的嘴巴一目了然。鲳鱼、虾会浮出水,黄鳝、泥鳅不会浮出水。鱼塘鱼多,靠塘边一两尺远都是黑隐隐的浮头鱼,拿撮箕都会捞到。

      哪个鱼塘的鱼多,又肥又大条;哪个鱼塘的鱼少,又瘦又小条,赶闹人心里十分清楚。这与鱼塘所处的位置、泥巴的肥瘦、水流经面积的宽窄等因素密切相关。比如天星鱼塘,完全靠接天然水,又是黄泥巴,塘里有鱼,但不多,放水时去赶闹的人少。他们说:“鱼甲都没得几片,难得费工程。”不像坪上鱼塘,淤积的泥层厚,鱼长得快,又多又肥又大条。年年都放干的鱼塘,一般鱼少;要是少有放干,像大鱼塘、王沟鱼塘,有时三五年才放干一次,鱼就特别多,特别肥。

      最热闹的赶闹,莫过于去和平水库了。

      站在水库坎上,向东望不到边,微风轻吹,翠水涟涟,柔波荡漾,在我幼小的心中,天下没有比这还大的水库。

      听说水库要放水,几天前人们就准备好捞鱼工具等着去赶闹。水管所在水库里繁殖饲养的有草鱼、白鲢、花鲢等,水放到一定水位时,用拦河网捕鱼。快要起网的时候,两三尺长的鱼们跳起来,我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哇哇大叫。

      水很多年没有放干过,听说有几十斤上百斤重一条的鱼;不过,打起来的一般一二十斤,最大的有三十多斤。为提高人们赶闹的兴趣,水管所的所长,站在水库坎子上告诉大家:“水库头还有很多喂的鱼,我们不打了,留给你们去赶闹。”大家听了,高兴得直说:“安逸!”

      那一年,我读初中,人小,只能挤在水库坎上看热闹。那阵势,一水库的人,数以千计,热闹非凡,跟我去大渡口赶场的情景差不多。有人捉起来一条大鱼,怕有二十斤,立即引爆大家的热情,围着那一片水域拼命地罩、捞、舀。哪里发现有大鱼,人们立即围过去,水花溅得老高老远,有如我们在鱼塘里洗澡打水仗。

      看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心痒,便走下水浅的地方,捉小鱼和虾子,用衣角兜住,小有收获。拿回家,以为会得到母亲的表扬,哪晓得她脸一黑:“啷腥臭的,油都没得,你捉回来做啥子嘛。”

      我印象最深,也最难忘的,是长鱼塘赶闹。

      那是一个下午,我坐在家门口看书。幺爹肩扛锄头、手提鱼罩,从我家门口走过时看见了我,问:“你不去长鱼塘赶闹?”

      长鱼塘是一口长方形鱼塘,面积不大,蓄的水主要供应刘村那一片田。塘底鱼少也瘦,何况母亲不想让我捉鱼,便摇头说不去。幺爹凑近我,细下嗓子说:“有五条鲤鱼,一条起码有三四斤重。走嘛,万一捉到一条,晚上就有牙祭打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动了心。家里没有鱼罩虾筢,也没有舀子网子,找了一个割草背篼,去了长鱼塘。

      到长鱼塘时,水还比较深,大家在鱼塘坎上,或站或蹲,或折一把树叶垫着屁股,坐在地上。我把背篼屁股反转来当板凳坐,心里想着:三四斤重的鲤鱼,究竟有好长好大呢?

      一个人跑了过来,他天生是鱼的克星,一个坝口的人都喊他“鱼老鸹”。他能把一鱼塘的鱼钓得一条不留。浅水田捞鱼,他直接伸手去捉;深水田捞鱼,他捡一根竹棍去拍打水面,然后去摸。他教我在水田里如何识别有鱼无鱼,一般在泥巴堆下或水比较浑的地方就有鱼。用刷竿儿刷田里的水,冒起来的浑水一团一团的是鲫鱼,散的是泥鳅。

      鱼老鸹到了鱼塘坎上,扫了大家一眼,衣袖一卷,裤脚一绾道:“我先下去试试深浅。”说着,提起鱼罩就下了鱼塘,水一下就把他的裤子打湿了。他高高地举起鱼罩,“唰”一声杀进水里,摇几下;又提起来,再“唰”一声杀进水里。

      水那么深,怎么晓得罩没罩住鱼呢?全凭感觉与经验。鱼罩在水里摇几下,没有罩住鱼,不会有异样的感觉;罩住了,鱼会在鱼罩里瞎闯乱撞。如果鱼闯撞的力度小,说明鱼不大;闯撞的力度大,鱼就大。

      突然,鱼老鸹摇了几下鱼罩,俯下身子;怕水淹着脸,他又摇了摇鱼罩,吸了一口气,侧下身去摸。突然,一道银光在空中一闪,鱼老鸹捉住了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起码七八两。他骄傲地举起来,在空中晃了晃,放进腰上的笆篓里。

      “哦唷。”鱼塘坎上众人陡然来了精神。下水吧,伸脚一试,好深哟。犹豫之间,鱼老鸹又捉到了一条。禁不住诱惑,人们下了水,很快便是一鱼塘的人,一鱼塘的哄闹,一鱼塘飞溅的水珠,一鱼塘的希望。

      大家都想捉到大鲤鱼。我怕打湿裤子,站在鱼塘坎上,弓着腰,一手攥着背篼口,一手抠住背篼底。

      没多久捉起来三条鲤鱼:李毛子捉到一条,鱼老鸹捉到一条,禹莽子捉到一条。还有两条,大家满怀期待,巴不得自己捉到。

      水被完全搅浑,鱼开始浮头了。我舀着三条鲳鱼,大的那一条三指宽,肉肉的。活该我走运,漫不经心地在塘边上舀时,姜十倌“哎哟”一声惊叫,说:“鱼撞着我的脚板,像敲了我一棒。”

      不用说,是还没有捉起来的鲤鱼,大家纷纷朝姜十倌围过来,加快了手上摆动渔具的动作。前呼后拥,围追堵截,鲤鱼吓慌了,呼一声跃出水面,飙到坎上我的面前。

      我高兴坏了,丢了背篼,伸手去抓。终于捉住了,好大一条鱼哟,估计有三四斤,这辈子从来没有捉到过这样大的鱼。鱼老鸹说:“你运气来登堂了。”我也这样认为,心里高兴得像涨潮时扑打在石头上的长江水,水花四溅。拿回家,用白水煮,只放了葱和盐巴,端上桌一大盆,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岁月流逝,今天我才明白,过去的一次赶闹,就等于家乡人开了一次规模空前的运动会。

      如今山乡巨变,为建设蔬菜基地,确保有水浇灌,政府投资在青龙嘴修了一个电灌站,抽取的长江水在鱼塘翻修改建成的蓄水池里蓄着,要用水就从这里放,形成灵便的生产供水系统。

      家乡人终于摆脱了千百年来用水靠天的窘境,喝上自来水,用上天然气,住进新房子,跳着坝坝舞,过上好日子。想要吃鱼,开车到街上去买就是,应有尽有;不要说本地养的鱼,连海鲜品种都多得很,随挑随选。

      昔日赶闹的盛况,已成为一种记忆。今年回老家过年,同幺爹谈起赶闹的事,我问他:“还有闹,你去不去赶呢?”幺爹抿嘴一笑道:“哪个还在乎去捉几条鱼儿,网几只虾,回家改善一下生活哟。”

      (作者:周云和,系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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