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念故乡】
一天清晨,父亲醒来时老泪涕泗。问其原因,他如孩子般吞吞吐吐,最后才说是梦到老家,梦到过去的事情了。这大概是许多人都经历过的,在某个时刻,在远离故土之地,会从梦中返回并唤醒曾经的记忆。
故乡是一个奇怪的情感之地,每个人面对她都有话说,甚至可以滔滔不绝,几天几夜也讲不完。于写作者尤甚,到新的地方,东走西转总是唤不起情绪,倒是回到熟悉的故地,即使只是待几天,只要与这“血地”有关,总会涌起许多久违且动人的情愫。
我出生在洞庭湖一条叫藕池河的小支流旁的小镇上,它属于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13岁之前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这个因水运而热闹起来的小镇度过的。家距离水边不到五百米,我和小伙伴摸螃蟹、钓鱼,沿着河水追逐水鸟,呼喊那些往来运送物资的船舶。因为从小就生活在水旁的缘故,水在我心中,远远大于山的吸引。
起初我的写作也在关注它们,但没有浓烈的乡土情结或故乡意识。2018年,我在中国人民大学念书,与老师聊过一个话题。我说,写作有千万种方法,如果简单到一个标准,会是什么?或者说最重要的一条标准是什么?老师说,就是把你的内心交出去。我接着问,内心交给谁呢?老师说,把心交给土地。
有一段时间我就在琢磨这个交付的问题,我怎么把心交给土地,我的笔触交给土地上的什么对象?土地上有各种人,有各种事物,有山川日月与江河湖海,有飞禽走兽与长林丰草,有生老病死与喜怒哀乐,也有彷徨恐惧与勇敢无畏。我生活过的洞庭湖区,是水的旷野和土地,是候鸟、麋鹿、江豚、黑杨的旷野和土地,是渔民和一些野外行动者的旷野和土地。旷野之上发生了那么多的人与事,等待着与有心人的相逢。当我无意识地进入散文集《大湖消息》的写作中,才发现这是一次有意识把心交给土地的写作。
有人说《大湖消息》是一部洞庭湖的田野志。古称云梦泽的洞庭湖,水系众多,河网密布,水资源丰富,从《水经·湘水注》里的“广圆五百里”,到唐诗宋词中的“洞庭八百里,玉盘盛水银”“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关于洞庭的历史地理和人文变迁有太多的叙述。《洞庭湖志》记录过,清道光年间,湖的最大面积达到6000平方公里,是现在面积的三倍。洞庭湖由大变小,是伴随着人的生存而改变的。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与水争地,具体表现为泥沙淤积,围湖造田。谚语道,“湖广熟,天下足”,是说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但从反面来说,你要供应给天下,那就得大量围湖造田。看似解决了粮食产量、田地数量的问题,也缓解了人的生存矛盾,但因为人想要更多的田地、粮食、鱼类资源,人水之争就转变成更大的矛盾。
去年八月我回去了一趟,遇上严重干旱,洞庭湖降至百年历史里最低水位,水体面积降到不足600平方公里。汛期却有旱情,与过去比较,仿佛是变戏法。从生活、阅读、行走,到后来从事新闻工作,再到离开故乡后的返回,我对母亲湖的认知是慢慢加深的,当我越了解它的过去、现在,就越是关注它的未来。我也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来自我对这片养育、成长之地的回馈太少。
湖区人的性情和生活方式带有水的印记。因为受水的影响,他们不会考虑盖多好的房子,添置多好的物件,吃穿用度上却大手大脚。人们喝早酒,吃夜酒,无辣不欢,无鱼不成席;习惯了洪水肆虐,习惯了一无所有又从头再来;渔民相信神意、邂逅、善良、浪漫,有着把自己交付给陌生人的勇气……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典型的生活形态?这既与水的流动性天然关联,又是生存环境所致。比如过去的年月,洞庭湖的水最后是流入长江的,但有时长江涨水过快,会倒灌进洞庭湖,水出不去,就会带来洪涝。在人与水的关系紧张对峙的年代,有的村庄乡镇是蓄洪区,随时要为泄洪防汛作出牺牲,也有可能因为水位高堤坝垮塌。长年累月一颗心悬在水上,也就生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集体心性。
这是现实深处的洞庭湖。水给了这片土地灵性、厚重、声名,也带给人悲痛、漂泊,与水有关的一切,走进我的写作中,因为这里住着“宝贵的人”。有一天我领悟到,其实我的写作从出发就是在呈现这片河汊众多、江湖川流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地方性格和地方经验。事实证明,处理与江湖的情感关系成了一种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这种基因不只来自我的家族,更来自我生活过的这片土地。把心毫无保留地交付了,土地反馈给我的是奇妙的灵感和动人的故事。
水是很神奇的事物,水会吸引水,清澈、纯洁、深邃、沉睡、狂暴、多情,水有它的语言和表达。在故乡生活的时候,每有心意涣散之时,都会到水边走一走,看水从无尽时间和广袤空间里流过,心界顿时开阔。后来,我带着敬畏、体恤之心,沿着水的足迹寻访。这时,人的思绪会飞翔,人的精神会伸展,不再画地为牢,而是像自由的鸟。过去我并没有深度思考人与湖的关系。人过中年,内心慢慢清澈,回望故乡,归去来兮,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领悟了史铁生所言的,“故乡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如果不写洞庭的水,不写与洞庭水有关的人和物,生命的遗憾大概会纠缠我一辈子。
写作中永远要处理好一生“所见”的问题。怎么看,是方法与路径,也是问题与意识所在。我在湖边行走,睁眼闭眼就能看到水的波澜四起,听到水的涛声起伏。水的呼吸之声,是液态的、战栗的、尖锐的,也是庞大的、粗粝的、莽撞的。我原来以为岸是水的疆界,但在行走中我懂得了水又是没有边界的,飞鸟、游鱼、茂盛的植物、穿越湖区的人,都会把水带走,带到一个我们想不到的地方。我在湖区看到成千上万、种类繁多的鸟,鸟儿不为天空歌唱,但会为身旁的水流唱鸣。我的写作仍然存有诸多疑难,直到梭罗告诉我:“问题不在于你看见什么,而在于你怎么看和你是否真的看了。”人的思想观点、思维模式和认识角度,轻易不会发生位移,但我必须像西西弗斯推着巨石上山那样,持续撬动自己的心灵——也许你不是在看外在的自然物,而是在看自己的影子。
《大湖消息》中对人的情感表达被一些读者关注,湖区人的命运,牵扯出我内心深处的真切感情,有对湖区生存艰辛的体恤,有对成长隐痛、无常命运的同频共振。其实很多时候,湖区渔民对死亡没有那么多恐惧,溺水、翻船、意外,他们会把死亡看作上天安排,这是湖区人坦然面对生死的生活日常,也是我写作中关于生命观的自然书写。
因为大湖,也因为要写大湖,这些年我不断返回,生态与生命的忧患意识弥漫在心中。写故乡,写一个扎根的特定地域,都是一种广阔的地方志书写。最近我动念写一系列故乡的“方志小说”。小说源自“稗官野史,街谈巷议”,是世情、世俗、世说新语的集合。何为方志呢?我的理解是“辨方经野,因人纬俗”,乃成一方之志。前者是虚构,是想象的奇妙历险,方志是纪实,是现场的经验经历。二者融合,虚实相生,彼此激发活力,彼此打开空间。这也像是一种在地写作,因为我每次回想要去描述的洞庭湖,总让我觉得写作的双脚坚实地踩在大地上,能感受到大地的脉搏。我喜欢这样的写作感觉。
前些日子,我在读美籍华人、地理学家段义孚的《浪漫地理学》。他的研究建立在山川旷野之上,也就是建立于广义上的故乡之上。这本书有一句推介语:“深入光辉畅动与浑浊隐涩之地,探索人性与大地的诗意互动,提示人类的伟岸与卑微、渴望与恐惧。”读到这句话,我就在想,它同样可作为文学的定义,如果我在写《大湖消息》之前读到这段话,也许对书写故乡的价值意义有更深的体会,关于生命与自然的互动关系的认知、理解会更深一层,写作也就会涌现出新的气象。
我不急躁地写着故乡。“飞行能力差的乌鸦会思考”,我愿意做思考的乌鸦,即使飞得慢,但可以对所有来自天地的飞行经历进行持续性的思考。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故乡所有的事物与经验永远都不会过时,永远都是最新鲜的供给。一个人的根长在哪里,他的写作也就必然带着那里的气息和味道。从生命的根据地生长出来的文字,也能迅速激活读者心中沉潜多年的故土记忆。写作最有价值的部分,是面对故乡时的那种诚恳和情感,是不断地重申那些从故乡而来的生活与信念。故乡对于每个人而言,也许就是始于渺小的伟大之所在,写作者把心交付,读者也会以土地般的宽容来评定和接受。
大湖之上的一切,正是我对生命和写作的认知之源。它们让这片广袤的大地变得深沉厚重,我也从注视中获得内心的涤荡。每有时间,我回到湖区走动,特别是秋冬季节,湖水退去,洲滩横卧,世间寂然,仿佛走进一座埋藏着秘密的殿堂之中。殿堂非常阔大,走入其中的我变得充满激情,热血沸腾,有了叙说故乡的欲望。许多次的归去来,面对大湖,突然有一种如史铁生般的理解和共鸣:“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故乡。”这种共鸣令人激动。从乡村走出来的人,故乡的版图是不断变大的,乡镇、县城、地市、省会,出国后故乡就成了一个国家,而对于写作者而言,故乡在那个生命的原点,在那片血脉相连、情感深扎的土地之上,逐渐变幻成一种辽远的心灵悸动,一种一念之则眼湿心荡的所在。
(作者:沈念,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