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无形,孔子以有形的流水晓喻时间的飞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汉字中表示时间的字,也是以可视的形象转喻无形的时间,体现了先民时空相依的生活体验。
时间字取象于太阳和月亮
今人用时钟观察时间,古人也有“时钟”:以天空为钟面,以日月为指针,月往日来,是空间的位移,也是时间的流动,无形的时间,留下有形的轨迹。《周易》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先民造字,通过太阳的方位、月相的盈亏,转喻循环往复的时间。
一天之内的时间字,我们可以看到日月交错的印记。按人的作息顺序,较早出场的是“夙”字,本义是“早”,甲骨文作(见图1),上边是月亮,下边是张开的双手,以残月未尽就开始劳作表示时间早。成语“夙兴夜寐”说的就是早起晚睡,形容非常勤奋。“朝”字,本义是“早晨”,甲骨文作(见图2),从“日”从“月”从“木”,月亮未退,太阳隐于草木间,是日月交替的时段,此时阳气初盛,一切欣欣然振作起来,于是就有了“年轻人充满朝气”“朝气蓬勃”“朝气勃发”这些说法。接下来是“旦”字,甲骨文作(见图3),太阳出于地平线之时,是一天的开端,所以,“通宵达旦”指整整一夜,从天黑到天亮。由“旦”开始,太阳开启了它的天际巡行。
“早”,小篆作(见图4),从“日”从“甲”。清代训诂学家段玉裁说,“甲”像人的头,“日”在“甲”上,指太阳升到一人高的时候。“晌”是正午,此时阳光最盛。当太阳升到最高点时,也就开始了它的倾斜下沉。“昃”就是为这个时间造的字,甲骨文作(见图5),以太阳下人影倾斜表达太阳偏西,后来字形变为“昃”,从“日”从“仄”,“仄”是倾侧,同时也提示字音。《周易》中“日中则昃”,利用太阳的运转比喻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
太阳继续西下,就到了“晡”时,下午三点到五点,是吃晚饭的时间。晚饭后,天色渐暗,步入日暮黄昏。“莫”,甲骨文作(见图6),日在草木间,此时太阳落山。后来,“莫”被借去记录其他词,就又加了义符“日”,造出“暮”字表示“日暮”义。“昏”是黄昏,日落之后、天黑之前的时段。“晚”是傍晚,表示天将要黑。
至此,汉字中的义符“日”落幕,“月”再次登场。月亮初升的时间是“夕”,甲骨文作(见图7),像月亮之形。当月色笼罩大地,就进入了深沉静谧的夜。“夜”,本义是黑夜,金文作(见图8),从“夕”,“亦”声。
一月之内的时间字,主要取象于“月”。“朔”是初一,月亮复苏;“朏”是初三,新月生辉;“望”是月圆之日,小月十五,大月十六。月盈则亏,“望日”之后,月光渐次暗淡。到了最后一天,在地球上看不到月亮,光线昏暗,这一天叫“晦”,从“日”,“每”声,“晦”是每月至暗的一天。由“晦”而“朔”,就进入了下一个月缺月圆的循环,中间仅一日之隔,因此晦朔连用,表示时间短。《庄子》中“朝菌不知晦朔”,说的就是朝生暮死的菌类,生命连一天都无法跨越。
一日之内,日升日落;一月之内,月圆月缺;日月交替,周而复始。人们以日月的空间变化为参照,创造了一系列表示时间的字。
时间字取象于农事和物候
中国是一个农耕社会,农耕受制于时节,二十四节气代表了农耕与时间协同的智慧结晶。先民为时间造字,也把农耕生活和物候变化封存在字形当中。
一日之计在于晨。晨,本义是“早晨”,甲骨文作(见图9)(见图10)。第一个字形,上部是双手,下部是“辰”,即蚌镰,一种用来清除草木的农具,整字以双手拿着蚌镰劳作表达“早晨”这个时间。第二个字形,上部是两个“木”,下部是“辰”,整字以使用蚌镰清除草木表达“早晨”义。在先民的观念中,早晨与农事已形成固化关联。金文“晨”作(见图11),从“夕”从“辰”,“夕”是月亮之形,残月未消,天色未明就开始农作,可见“粒粒皆辛苦”。战国文字作(见图12),从“日”从“辰”,表示日出劳作的时间,这个字形延续到现在。
一年之内的时间字,主要是“春”“夏”“秋”“冬”四季和“年”。人们能将连续的时间划分出时节,来源于物候的变化和农时的节奏,因此,与时节有关的字取象于物候和农事。
“春”字,甲骨文作(见图13),从“日”从“艸”从“屯”。“屯”字像草芽刚冒出地表,同时也提示“春”的声音,整个字形取象于春日草木萌生这一典型物候。“夏”字,甲骨文作(见图14),“日”在“人”头顶,取象于夏天阳光直射的图景,给人夏日炎炎之感。“秋”是谷物成熟的季节,从“禾”从“火”会意。“禾”,金文作(见图15),庄稼成熟、谷穗下垂之形。秋天农作物收获之后,先民用火烧荒以备播种,“秋”字的构形就是对这种民俗的反映。民以食为天,播种和收获是农耕社会最重要、最关心的事情。春种秋收是一个农事周期,所以汉语中常用“春秋”指代一整年,或者指人的年岁,例如,“富于春秋”形容一个人年轻,还有很长的寿命。“冬”字,金文作(见图16),外边是“终”,里边是“日”。外边的形体是从甲骨文(见图17)演变而来的,像打结的绳索,表示终结。整字构意为冬季是一年之中最终的时节。到小篆时,字形改为(见图18),上部是“终”,下部是“仌(冰)”,是冬天最凸显的物候。
“年”字的构形也取象于农业收获,甲骨文作(见图19),从“禾”从“人”,以人负载谷物表示收成。谷物一年收获一次,收获是一个农事周期节点,因此“年”由“收成”义引申指“一年时间”。尽管“年”不是为“一年时间”义造的专字,但也可从词义发展看出时间义与农业生产的关联。今天的“年”还有另外一个时间义,就是春节,中国人把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叫“过年”,也和农业社会庆祝谷物收成并祈祷来年五谷丰登有关,是时间与农耕的叠加。
古人的时空一体观念
时空一体,是人类的普遍观念,中国人对时空一体有很多自己的认识。《墨子》有言:“行者行者,必先近而后远。远近,修也;先后,久也。民行修,必以久也。”这里的“远”“近”“修”是空间,“先”“后”“久”是时间,空间远近的产生与时间长短的持续是共生关系,时空是一体的,空间和时间只是对物体位移在两个维度上的表达。最能体现中华传统文化中时空一体观的,当属“四时”配“四方”,即:春为东方,夏为南方,秋为西方,冬为北方。这种观念的形成与四时风向的方位变化密切相关,这是农耕社会时间经验和空间经验叠加的结果。在词义发展中,也有大量时空关联,如“空”“间”“交”“际”“先”“后”“上”“下”等词,本义都与空间相关,都引申表示时间义。
时间无形,所有时间字,都取象于有形的空间。时间的有形化,换言之,就是时间的空间化,是对时空一体观念的反映。上述时间字,取象于太阳、月亮、农事、物候,都是通过有形的空间实体,表达与之关联的时间节点。其中,有些会意字通过物象之间的空间位置关系来表达时间运行轨迹,例如前面提到的朝、旦、早、昃、莫等古文字形体,就是对时间空间化的具象化表现,是对时间乃空间位移的中国式表达。
(作者:齐元涛,系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文字整理与规范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