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诗歌的形式讲学,原是理学家的传统。从邵雍的“击壤体”开始,理学家即有以诗讲学的风气,邵雍也因此成为“诗人中的道学家,道学家中的诗人”。(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朱熹与陆九渊兄弟鹅湖之会,相互辩难论学也是以诗歌的形式表现的。王阳明也不例外,他经常用诗歌宣讲其心学本体,这类诗具有特殊的审美价值。
一
本体,在中国哲学语境中是指和一切现象对称的最高抽象存在,它是宇宙万有之源或本质。作为形而上者,它无形无象,非动非静,无声无闻;因为凡有形象、动静、声闻者都是形而下的产物。本体虽是形上的存在,但宇宙万有都是它的发生和流行,它决定着万物的本质。本体作为宇宙的大本大源,是宋明理学的最高范畴。熊十力说:“学不究体,自人生论言之,无有归宿。”(《十力语要》)本体不明,则人生无归属感;本体明,人生意义顿显,心灵得以安顿。
在王阳明那里,本体随义异名,“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传习录》)。“天”“帝”“命”“性”“心”以及“天理”“道”都是本体的异名。后来阳明认为以“心”或“天理”指称本体固然可以,但易使学者杂入程、朱旧见,解释起来“费却多少辞说”,于是又拈出“良知”二字作为本体的别名。“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传习录》)。良知既是生成宇宙万物的最高本体,也是伦理道德的终极来源。
王阳明的讲学诗有时以“水源”“树根”“明镜”来形容本体。如《郑伯兴谢病还鹿门雪夜过别赋赠》:
濬流须有源,植木须有根。根源未濬植,枝派宁先蕃?谓胜通夕话,义利分毫间。至理匪外得,譬犹镜本明,外尘荡瑕垢,镜体自寂然。孔训示克己,孟子垂反身。明明贤圣训,请君勿与谖。
诗意是说,本体好比是水源,现象世界(包括伦理道德)都是从本体那里流出的。本体好比是树根,现象世界好比是从本体中发出的枝叶。本体主宰于人成为心或良知,所以只有养护好本体,才能成就圣贤事业。本体不是外求得来的,需要反求自身而得。心本体如明镜,虽蒙外垢遮盖,但其明性未失。阳明认为,孔子说的“克己”、孟子说的“反身”,其本义乃是要求人们反身自求人人固有之心本体。
王阳明还以“参同契”“无尽藏”等词语来象喻良知本体,如《咏良知四首示诸生》其二、其四: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第二首是说,你为什么心神不安呢,乃是因为在人生烦恼场中用错了功夫。不能说成为儒家圣贤没有口诀;“良知”二字诀,就如同道家修仙所用的“参同契”。
第四首是说,良知作为本体无声无臭,是形而上者,但它却是世间万有产生的根基。庸人不知自家本有无尽的宝藏——良知,却去沿门讨饭,像个贫儿。
王阳明有时用“仙境”“神仙”“桃花源”形容见道(本体)后的美好。如《别方叔贤四首》其四:“道本无为只在人,自行自住岂须邻?坐中便是天台路,不用渔郎更问津。”其意是说,道内在于心,人道合一便永远不会孤独,自行自止,均自由无碍,何必再从邻居、朋友那里寻找温暖呢?如果反身见道,便如同传说中的刘晨、阮肇所进入的天台仙境(典出南朝刘义庆《幽明录》);亦如同进入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而且还无需向渔夫寻问渡口,只需反身自求即可达到。王阳明《答人问道》又云:“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其意是说,渴饮饥食,行止坐卧,一切听从良知的安排,自己不要妄作主张,这样才是神仙生活。世人不信我这些话,他们放着自家良知(神仙)不认,却去骑驴觅驴,从身外另找神仙。
王阳明还用“明月”喻指本体,如《中秋》: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此诗说去年中秋节,天气由阴转晴得见明月;今年中秋节月亮被阴云遮蔽。但不论阴晴,明月未尝不在天上。“吾心自有光明月”是吾心自有良知的比喻,良知本体一刻也没有脱离自我,它是生命的主宰,它如同中秋之月,亘古永存,团圆无缺。人若能反身认识到这一点,便会随时赏心,随地而乐,不必有待于中秋美景才尽兴。良知才是吾人至乐之乡,快乐与否并不取决于人生顺境或逆境。
二
王阳明以诗的形式进行本体言说,此类诗歌有多方面的审美价值。其一,将抽象的不可以闻见的形上存在转化为具体可感的诗意言说。本体在王阳明那里,是决定世间万物发生(包括精神现象)本源性的存在,它很难言说,只可以去意会,用阳明的话来说是“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传习录》)。本体虽难以言说,但为了传道,还必须要说,怎么办呢?用打比方的方式进行诗意的讲解,便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法。阳明在诗中将本体喻为“水源”“树根”“种子”“镜子”“明月”等,说明本体的根源性以及普照万物的光明性,从而使形上的本体转化为经验界的感性显现,通过诗的审美意象诱发人们对于宇宙本体的认知。
其二,王阳明诗歌的审美意象其实是本体的感性显现。龙场悟道之后,王阳明的诗几乎篇篇都有本体的影子,良知成为整个世界观念性的统一。有些诗是纯写景的,似乎不见本体的言说,但诗人眼中的景物,仍是本体的发越和流行。良知成为真善美之源,山河大地、春花冬雪经过良知的过滤,无不变成审美的存在。所以,王阳明的写景诗,即使是他在人生最困难的谪居时期所写的诗,也无不充溢着一种盎然的生趣和生命的欣喜。如他初被贬至贵州龙场时,无处安身,只得寄居于山中荒洞,生活极为艰苦,但悟道之后的王阳明却这样描写他的穴居生活:“童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清泉傍厨落,翠雾还成幕。我辈日嬉偃,主人自愉乐。虽无棨戟荣,且远尘嚣聒。”(《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其二)在这个石洞里,清泉傍锅灶而飞落,云雾缭绕,在洞口形成天然的帷幕。这是个自然天成的家啊,住在这里安静而又快乐。这是见道之后诗人对于世界的重新发现,诗中所写是经过良知净化后的自然。诗中的自然环境对于诗人不再是一种异己的存在,而是良知统合下的物我一体。与其说是景物的优美,不如说是诗人见道之后心境的闲适和快意,是良知观照下的移情(笔者按:龙场悟道时,阳明尚未提出“良知”说,但作为心灵本体,其意早已有之。他说“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见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补录”)。
其三,用诗的审美意象作为跳板,接引人们从有限之思进入无限之境,从凡庸走向超越和美好。王阳明认为,本体内在于人谓之性,本体统帅生命称之为心,本体的虚灵明觉谓之良知。因此本体与人不二。认识到这一点,良知就成为人的“真头面”“无尽藏”“定盘针”“参同契”。所以识本体成为人生第一要事,成为幸福之源和终极归宿。人若反身见道,生命便如仙境(天台路、碧霞池)或桃花源般美好,生死得以超越,痛苦得以消解,浮躁得以安宁,身心得以安顿。见道之后的心体,如同永恒的明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成为团圆无缺的超越之境。
总之,王阳明的本体诗学不仅成为哲学的言说方式,在中国诗学史上也打开了一种天人合一的心灵境界,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作者:武道房,系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