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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2月23日 星期五

    【中国故事】河西有大雪

    作者:胡美英 《光明日报》( 2024年02月23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落雪的河西走廊,像一条浪花翻卷的河流,浩浩荡荡的白色浪花,涌动着,涌动着,从走廊这头的黄河以西,铺展到走廊那头的青藏高原边缘……

      牛羊,是在河西高原奔跑的雪。

      我这里所说的河西高原,就是从兰州往西的河西走廊地区。我一直生活在高原上,这是在一次东行归来的路上,突然间明白的事情。车过西安后,就一直在爬坡,尤其是经过乌鞘岭时,车子气喘吁吁地负重爬上一道坎,车内的气温也骤然下降,之后就平稳了下来,一路向西,在高原之上奔跑。从地理学上讲,河西走廊属于我国地势三级阶梯中的第二阶梯,多为高原地貌。只是在这里待得久了,总是让我忘记了高原的概念。

      “牛羊塞道”的雪,是从乌鞘岭与马牙雪山之间的抓喜秀龙草原开始下的。夏天的时候,雪团样的高山细毛羊和白牦牛在绿草间滚动,远远望去,像是一团团在草丛里奔跑的雪,它们奔跑着、奔跑着,像一道道光,穿越到了河西走廊的西头,与雪山相接,如白色的音符,跳跃在戈壁、沙漠、草地上流淌的阳光里。

      在河西走廊走着走着,常常会碰到这样奔走的羊群和骆驼,它们散落在广袤的戈壁里,就如落在炽热阳光里的雪,干渴的大地立马就有了水流动的声音。水仿佛从无边无际的旷野中冒了出来,也许羊群、骆驼群本身就是水的播撒者,它们走过的地方,就留下水流过的痕迹。

      羊和骆驼们趴在七彩的丹霞山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像趴在山头上的一座座雪雕,慢慢地融进了山体里,红彤彤的山包上,就长出一棵棵滴着绿色汁液的植物,鲜绿而生动。晃晃悠悠的老牧人,像丹霞山上的王者,粗糙的脸庞上印着丹霞山黑红色的纹路,仿佛轻轻一捏,就会掉下红红的碴粒;他和他的羊群,跨越每一条能够跨越的河流,翻越每一座能够翻越的山峦,像古代匈奴人或者月氏人的后裔,在西部的山川大地放牧,过着自由自在的游牧生活。

      正午的阳光下,羊和骆驼们窝在疏勒河源头的河滩上,像极了从祁连山上滚下来的雪堆,静卧于雪山与河水之间。我们不难想象,风雪茫茫中,它们驮着一身雪花向祁连山深处晃荡而去的情景,就如一群行走的雪向着雪山行走——河西走廊的所有生灵,都是从风雪中走来的啊!

      车窗外,像一条河流似的羊群从白草甸中走过,泛着水的光泽。深秋的羊群在白草穗中时隐时现,像岁月落下的一层霜花。

      我是生活在河西高原的一只鸟儿啊,看着这片平坦的地带,看着家门前那条槐树夹道的路,看着胡麻花开、麦苗生长、白草飞扬的景致。

      青春懵懂时,我从南国水乡来到河西走廊。那时,坐在绿皮火车的窗前,看到这隔一段就飘一阵白草穗、隔一段就飘一阵白草穗的灰色戈壁滩,恨不得把满脑子的忧伤,变成漫天的雨。我想让雨滴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好润湿这片干燥的土地。

      在走过的人生岁月里,我已把一多半的时光撒在这河西走廊上了。我经常坐在火车的窗前,来来回回地注视着这条缺树少草的走廊。走得多了,我就从这条走廊上闻见那种“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般的气息,盼雨的忧伤和无奈也慢慢变成撕心裂肺的疼痛。这种疼痛就像眼巴巴地看着一块块庄稼地,因为天干缺水、颗粒无收而沮丧。

      这是一条横亘在西部大地的枯水河流,需要靠一场场天然的雨水来让万物返青。在这片荒秃的土地上,有着汉朝名臣窦融率领的数万人的军队、几千辆大木轮车碾压过的痕迹吧?早在汉代,窦融就整合了酒泉、张掖、金城、敦煌、武威五郡的力量,避免了匈奴的袭扰,安抚了西域的地方政权。河西民风质朴,窦融为政宽和,内地民众为躲避战乱纷纷来到河西,窦融的实力迅速增强。据史书记载,东汉建武八年(公元32年),刘秀亲征隗嚣,窦融率领五郡太守、羌族臣属、西域小月氏的军队数万人,五千多辆辎重车,在高平与刘秀军会师。东汉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窦融等前往洛阳,路上所驱赶的马、牛、羊多得漫山遍野,而仅用来拉车的马就有四千多匹。十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的马拉车队,从这里浩荡而过,土石翻滚,草木生烟,踢踏出漫天的沙尘。

      一些趴在卵石堆里的低矮的草木,好像生来就不是为了葱绿和繁茂,它们匍匐的姿势,像是随时准备向河流迁徙,梦里都能听见雨水流动的声音。

      河西走廊,也许是吕光(后来的后凉王)历经跋涉,从龟兹带回的十万大军和两万头骆驼、万余匹骏马,浩浩荡荡踩出来的通道吧?东晋太元八年(公元383年),苻坚任命吕光为使持节,统领精兵,出征西域。吕光从长安出发,经过河西走廊,出玉门关,进入西域,大破龟兹等联军,所经之处,无不降服。公元385年,吕光引军东归。

      历史上,这种军马辎重轰隆隆地经过河西走廊的景象,从没有停歇过。那时的牲畜们,在这条大通道上,纵横驰骋,东来西往,如一片片历史深处的雪花,浩浩荡荡地落在河西高原上。牲畜们汹涌得像眼前的雪,汹涌得可以攻城略地,可以气吞山河。

      车过武威,进入一段丹霞地貌。山丹地处祁连山与龙首山间的一大片冲积扇上,水草繁茂,绿野茫茫,“古人逐牧于此,牛羊游走,骏马奔腾,犹如暴雪”。于是,一首妇孺皆知的“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的《匈奴歌》就流传至今。

      眼前的车窗外,千里雪原,莽莽苍苍,汉、明长城像两队并排的驼队,从车窗外一闪而过;交替的时空,也从车窗外一闪而过。

      我见过“犹如暴雪”的马群!那年的立秋时节,我去山丹马场看那些彪悍的马群。车在草原中像风一样地向前奔驰着,广阔的天空和大地像水一样地延展开。草原上开满我叫不出名字的淡蓝、深红、嫩黄色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地摇动;马群悠闲地停在草地上,或躺,或站,或抬头张望,静静地不发出一丝声响。偶尔有一群云朵样的羊群,旁若无人地从车前“流”过。忽然,一群马从一个山头漫过来,响声震天,犹如暴雪,携来一股“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的磅礴之气!

      这样的“暴雪”,飘过汉代的草原。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引进西域优良马种,培育出了山丹马。自此,羊群、马匹和骆驼就在这片草原上不断繁衍,像一场又一场的大雪,飘落在草原上。

      这样的“暴雪”飘过南北朝时期的草地,河西“五凉纷争”结束的十数年间,当地养马多达200万匹,还有100万峰骆驼以及无数的牛羊;这样的“暴雪”飘过盛唐时期的草原,这一时期包括大马营草原在内的祁连山大草滩,养马在7万匹以上;这样的“暴雪”在明清时期的草原上下得纷纷扬扬,明弘治年间,草场面积达1300多万亩,养马4万余匹,清廷在此设置马营墩守备,屯兵养马,以保边防,至道光年间,养马数万……

      这些马群、骆驼群、牛羊群,是一个又一个世纪散落在河西高原的纷纷扬扬的雪,它们在草原繁衍,也像雨雪一样滋养着草原。就像大地上的草木,每一种生灵,既因一方水土而生,又涵养了生态环境。就像这世界,任何的地貌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每一种植物和动物,都有它最好的生存状态和方式。

      刚来到河西时,每到春天我就心生恐惧,害怕闻见空气里的尘土味。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场风沙。风沙好似天空上的黄色雪幔,慢慢落下来,为刚冒出枝头的丁香花蕾包覆上一层细细的沙土,像盖上了一层土壤。当花蕾在这样的“土壤”里微笑的时候,“嘭”一声,春天就开始闹了,世界也笑了,这是大西北独特的春天。

      《行都司志》曰:“五里下岭,十五里安远,有堡城,地居万山中,通一线之路。”乌鞘岭下,苍茫的白草穗像雪一样,在“一线之路”的河西走廊中飘扬……

      马牙雪山脚下,连绵的白草穗在车窗外欢呼雀跃,仿佛无数的手臂使劲地朝我挥动,又像翻涌的浪涛顺着山坡奔涌而下。

      在乌鞘岭南面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里游荡了一个星期之后,我重回河西走廊。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的心像被这些欢呼的手臂揪住了一般,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泪水顷刻盈上眼眶。在河西走廊生活久了,炽热的阳光、大戈壁、祁连山,跟我朝夕相处,高兴时我看它们,它们朝我笑,烦闷时我看它们,它们还朝我笑。走在河西走廊松散干爽的沙土上,腾起的沙粒像会说话的精灵,悄悄地对我说着行走的快乐。

      从巴丹吉林吹来的风,从罗布泊吹来的风,吹起洋洋洒洒的雪粒,聚合成一床白白的、软软的棉被,盖在河西走廊上。河西走廊的雪,多半在静悄悄的深夜落下,落得毫不张扬,落得漫不经心,落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完整的天和地。

      雪落河西走廊,有一种安闲和禅意。落雪,对河西走廊的人来说,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下雪了,下雪了,看到雪了吗?”一场雪,会让整个河西走廊的人都兴奋起来;一场雪的消息,会从走廊的这头传到走廊的那头,午夜时分,还有人在兴奋地发朋友圈,那些图片里的飞雪,呼呼啦啦地落进每个人的心里,会滋润整个冬天。

      薄薄的雪落在地面,像给朴素的山川施了一层淡淡的粉黛。地上的芨芨草,像白色的手臂,在不断挥舞。这些生长于微碱性草滩及沙土坡上的芨芨草,在低洼河谷、干河床、湖边、河岸等地,形成开阔的芨芨草盐化草甸。芨芨草根系强大,耐旱、耐盐碱,喜欢有地下水的盐碱滩沙质土壤,主要生长在海拔900米至4500米的微碱性草滩和沙土上,在较低湿的碱性平原以至海拔5000米的青藏高原上,也有芨芨草分布。

      在一千多公里长的河西走廊上,芨芨草像一条时断时续的河流,不住地漫延、流淌,在石羊河、黑河、疏勒河流经的地方,在一些湿地的边缘,无边的白草汹涌得像涌动的潮水。长途跋涉的人、迷路的人跟着芨芨草走,就能找到水源充足、供歇脚打尖的村庄。

      踩着芨芨草前行,腾起的沙子像飘飞的雪粒。这样走着走着,心里就生出一种梦想,梦想就这样顺着芨芨草生长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走向罗布泊、走向地中海、走向天地相接的远方,那远方的深处是野牛、野羊、野骆驼出没的非洲大草甸,草甸里的白草,摇曳成天涯的模样。

      “天连白草寒沙远,路绕黄云古迹平。”立在苍茫浩瀚的大漠戈壁,你的心海里可以有大江东去、大河西流;可以有雨打芭蕉、渔舟唱晚;也可以有万千风雪、草原无垠……

      芨芨草的根非常耐旱,在太阳下晒上一两个月,只要有一丁点儿没干透,埋进土里仍能发芽。老农告诉我,芨芨草还是一味中草药,夏、秋采花及种子晒干,可以治疗一些病症。

      早在汉代,我国便有对芨芨草的记载,当时称作“白草”。《汉书·西域传》载:“国出玉,多葭苇,柽柳、胡桐、白草。”颜师古在《汉书注》中说:“白草似莠而细,无芒,其干熟时,正白色,牛马所嗜也。”早春时幼嫩的芨芨草,是牛羊们鲜美的饲料;到了秋天,它们在风中飘动,茎秆坚韧、草叶长而光滑,是极为有用的纤维植物。芨芨草可用于造纸及人造丝,又可编织筐,制作帘子、扫帚等;叶子浸水后,韧性极大,可做草绳;又可改良盐碱地、保持水土。

      我在街头,见过老妇人用白草茎编织的箩和筐,很精致的样子,像是工艺品,拿在手里便不想放下。问多少钱一个,老妇人答曰:十块。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好几个回家,仿佛手里提着一捆捆飘动的白草穗。如今,草编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它不仅回到了我们的生活,还挂在墙上,供人们欣赏。

      有雪,才有河西走廊呢!大雪里的走廊,像是一片横贯东西的大海,铺在祁连山脚,在长风中荡来荡去。落雪的夜晚,每个人都拥有一条长长的走廊。雪,铺成一卷长长的丝绸,像一条长长的洁白哈达,轻轻地系在西部大地的脖颈上,落下寂静,也落下了一地的安详。

      这样落雪的天气,世界就只剩下我和雪。雪在屋外静静地落,我在屋内静静地看。没有风声的雪,像骤然探访的老友。虽然我们静默不语,但只需在窗前煮一壶冒着热气的清茶,静静地听雪簌簌地落下,听雪轻轻地向我诉说,我的心就暖和了。

      夜里,在风雪弥漫中,我回到河西走廊中部的家。城市像一只埋在雪堆里的小船,一动不动。好大的雪啊,这是多年未见的大雪……人们在手机里欢呼雀跃,欢呼声从走廊这头一直传到走廊的那头……

      在风雪飞扬中,河西走廊仿佛化作一条人潮涌动的河流,那些修筑长城的人、古丝绸路上走来走去的人、为革命流血牺牲的人、戈壁中冶铁炼钢的人,像飞扬的雪花片片,在我的思绪里升腾、旋转,记忆又变得鲜活起来……

      在大雪纷飞的河西走廊上,我是一只穿行于古今的鸟儿啊,有时像是远古海滩上的鸥鹭,有时像是雪山大漠里的灰喜鹊,一会儿又像是一只钻进雪花帘子里的小麻雀,站在堆满雪粒的树枝上,痴痴地望着苍茫天空中纷飞的雪花发呆——多好的雪啊……

      (作者:胡美英,系甘肃嘉峪关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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