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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2月23日 星期五

    像山河一样打开自己

    作者:原因 《光明日报》( 2024年02月23日 14版)

      一边是绵延不绝的高黎贡山,一边是壁立千仞的碧罗雪山。谷底的那片碧绿,是从青藏高原汇聚千溪万泉而来的江水。江水时急时缓,遇到乱石嶙峋,就白沫喷涌,浪花飞溅。水声或如悄声细语,或如雷声阵阵。

      这就是怒江。它沿岸的一条公路如游丝般蜿蜒,我们乘坐的大巴,像甲壳虫似的在公路上缓缓移动。

      一路向前。紫红的三角梅拥挤在山脚,亮白的陈年积雪闪烁在山巅。一个又一个村寨攀上山腰,悬挂于峭壁和陡坡之间,那一座座垛木房,就像长在千年古树干上的苔藓,湿漉漉地延展。时隐时现的袅袅炊烟、鸡鸣犬吠,微茫又邈远。

      著名的东方大峡谷,用平均2000米的深度、300多公里的长度提醒人们:在怒江大峡谷面前,每位游客仿佛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似乎心有不甘,也想证明点什么,我将脑袋伸出车窗,使劲睁大双眼,却怎么也无法在一望之中把这宏大瑰奇的景象尽收眼底。

      忽然,从邻座传来了音乐声,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我有点吃惊,既因为游客中竟然有人喜欢西方古典音乐,也因为那不同凡俗的浑厚乐声和细腻的音质。“是用手机播放的吗?”我用手指捅了捅那位倚靠在椅背上闭目聆听的同行者。他立起身,把身侧一个用三层板拼合起来的木匣亮了出来。那是他自制的一个播放机,插上存有上千首乐曲的U盘,就能随意选播自己想听的乐曲。

      “英雄!这些山、这些水才是真正的英雄。这支交响乐简直就像是为它们谱写的。”对这支曾被一些音乐评论家认为艰涩难懂的乐曲,他竟然这样解读。

      这位游客来自北京,在这一带当过“知青”,回城后成了一名教师。老伴去世后,他没有在高楼独守孤影,而是迈开脚步四处旅游,除了带着自制的播放机,还带着一台数码相机。“昨天刚从拉萨坐飞机到昆明,在候机大厅的凳椅上,我脚搭在行李箱上睡了一夜,今天就乘车直奔怒江来了。”快七十岁的他,精神矍铄。

      “当年我只是觉得山里生活艰苦,却没有发现这里的景色这么撩人。”他笑了笑,接着对我说:“在城市的熙熙攘攘里,我常常感到寂寞,而进入山水的怀抱,我就像回到了那个曾经完整的家,心安!”也许,曾和自己的青春融为一体的地方就是故土家园吧,这位老人是寻找他的青春来了。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当雄浑的山河打开自己的胸膛,成千上万种美就在人们眼前次第呈现。

      怒江第一湾,像一块马蹄形的翡翠,安稳地置放在群山之间。和长江第一湾的猛然掉头、雄奇有力不同,这个弯转得那么优雅,就像华尔兹舞中旋动的长裙一角;又转得那么不动声色,甚至没有激起半朵浪花。我们这些游客,站在山坡的围栏外,看着深谷里仿佛陷入沉思的碧水。

      导游姓李,50多岁模样,当她开朗地大笑的时候,眼角和额头的皱纹都在爬动。这个年龄的导游似乎不多,但她却比我遇到过的许多导游做得好,因为她的解说不是背导游词。她向大家介绍:其实,这条江到了雨季才会发怒,才名副其实。这个季节,更适合它的名字应该是——碧江。

      显然,她对这片山水非常了解。

      我的眼睛追随李导的指引,看见峡谷对岸一座孤峰上的石月亮了。它以蓝天为衬,丝丝白云像桂树枝,在不断摇曳。

      “石月亮像不像山崖用它的食指和拇指搭接而成的?”李导询问大家。有意思的是,话音才落,那位北京老人就用他的自制播放机,播放起了被誉为“东方小夜曲”的云南民歌——《小河淌水》。在“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歌声的回旋中,他是不是拾回了一个散发着青春芬芳的夜晚?

      戴在群峰头上的皇冠山高贵华美。当一抹阳光落在上面,它就像刚从黄金的汁液里捞出来一样,润润的,闪着金黄的光。为了拍一张把“皇冠”戴在头上的照片,游客们四处寻找合适的位置和角度,李导微笑着走过来,一一指导并帮忙。当相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位手持小木匣(自制音乐播放机)的“老皇子”时,她轻拍手掌,发出爽朗的笑声,那位北京老人也咧开嘴笑了。

      童心在大自然面前复活了,每个人都变得更加可爱和天真。

      大巴车继续向着山河敞开的方向前行,李导趁着空闲向大家讲述起自己的身世。

      李导的家乡在云南省怒江州北部的独龙江乡。早年,那里不通公路,物资匮乏。当地政府曾组建马帮,运送粮食和其他生产、生活物资,救助群众。她就是其中的一个赶马人,也曾做过国营马帮的女马锅头。

      泥石流、桥梁损毁、雪崩、大雪封山……甚至自己的丈夫也遇难于赶马途中。十多年里,她流汗流血,历经艰险,遭遇了难以想象的苦痛,也一次次见证了乡亲们在山间铃响马帮来时的喜极而泣。

      值得庆幸的是,一条条公路终于打开了闭锁的山区,她的家乡和外界的联系变得便捷。

      前些年,为提高云南茶叶的知名度,云南组织了一次马帮驮茶进京的活动。在这次活动中,她留下了自己马锅头生涯的最后一次亮相。

      那一路,马帮吸引了许多好奇的目光,催生出不少轰动一方的趣闻,同时马帮也看到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辆、霓虹闪耀的商场和穿着入时的男女……在宽阔的大街上,在汹涌的人流中,马帮不再像行走于山间古道时那样自然:蹄声犹犹豫豫,马儿的脖铃声错落纷乱,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要停?前面的岔道如何选择?这些都变得难以确定。

      如果说,大山曾经遮挡过她的目光,那么,这次马帮驮茶进京的活动,则在她面前打开了一幅全新的生活画卷,引发了她的思索。

      时代也许不再需要传统的马帮了,她清醒地认识到。

      短暂的迷茫和一时的失落在所难免。但很快,她就决定从熟稔的生涯中拔脚而出,她要与通了公路的家乡一起展现魅力,她开启了生命的另一扇门——成了一名高山导游。

      在为四方游客的服务中,她感受到了充实与快乐。

      当汽车开过由两块巨大山石天然组成的“门”时,“丙中洛”三个字出现在一块竖于路边的石条上。李导招呼大家下车。

      观景台修筑在一道深谷之上,谷底被怒江搂住的是一座开满桃花的小岛。在这人间四月天,桃花姹紫嫣红。

      当我眺望山谷对面被云雾笼罩住的山坡以及山上的村寨时,迷离朦胧的烟火人家好像也被一种神秘感笼罩住了。

      “能不能把那里称为人神共居的地方?”李导大声问所有人。那位北京老人回答说:“那是一个天上的村寨。”显然,这个答案是从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中获得的灵感。“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这样悠然自得的生活,在世外桃源里应该不难遇见吧。

      李导带领着大家,向如画河山的更深更远处走去。这时,我却很清楚地看见,她的手自然前伸,挽住了北京老人的胳膊。

      前方,一定还有许多难以置信的美被崇山峻岭收藏,还有许多惊叹在目光的扩散和腿脚的迈动间发出,还有许多温情在人生的旅途中酝酿。

      我知道,当人们像雄浑的山河一样打开自己时,就能够收获美,收获快乐,收获爱。

      (作者:原因,系云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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