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年首期选刊看文学新气象】
《诗选刊》是河北作协主办的文学选刊,以“时代精神、经典意识、多元视野”为办刊宗旨。通读新年第1期《诗选刊》,“万物”这个关键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粗略统计,它在不同诗歌中先后出现20多次,甚至不少诗歌标题也以其命名。这并非一个偶发现象。近些年相似的说法每每出现,从“万物皆可算”到“万物皆可比”,从“万物和谐共生”到“水清天蓝万物新”,从“万物静默如谜”到“我与万物的距离”……具体到诗歌领域,“万物”诗学的美学风格和想象空间迅速扩展,从中可见当下诗歌的创作走向及其背后的精神内涵。
聚焦有意味的地理空间
新旧地理空间的融合拓展了新诗的写作边界,提高了新诗处理多层次经验的能力,只有改变感受方式和知识视野,才能有效把握新诗自我革新的脉动。
《诗意中国》栏目刊发的吴敏的《从屯溪老街走过》就是融合多种元素地理景观的真实写照。诗人写道,“待屯绿的茶香缓缓升起,阳光穿过午后的窗牖/谁在巷口,这世俗的天地心上的桃源/轻抚一曲岁月静好,隽永最真味的生活”。诗词里走出的优雅、方言里溢出的乡愁、恬静时光中的烟火,搭建起一方水土的依稀往事。在诗人看来,这是一个“万物闪耀、时光充盈”的地方,是一首写在大地上的“奇崛的汉诗”。对于忙碌的现代人而言,沉浸其中追昔抚今是进行自我调整的良方。这种诗意的发生方式是借鉴古典诗歌的,也是当下人们生活样态的一部分,是平常生活的诗意闪现。如果说屯溪是“江南闪亮的一个文本”,那么全国各地一个个这样的闪亮文本共同构建“诗意中国”的集体认同。
在诗人笔下,海洋也是一个有意味的地理空间。海洋元素、海洋意识的增加,与诗人们探索巨大未知世界的诱惑相伴而生。池凌云的《我们坐上一艘废弃的旧船》是个体生命与大海共振的鲜活样态。经历过漫长的雨水冲刷与烈日暴晒,已被废弃的旧船,却因为人们的登临,生命似乎被突然唤醒,“一种光泽引导我们,有一个瞬间/大地似乎也在晃动——我们与它/使命都还没有真正结束”。
梁智强在诗歌《登涠洲岛》中写道,“……盛夏的涠洲岛,火山口的余温还没消退/岩壁鬼斧神工,雕刻印象派的浮世绘/我愿意把精简的时光献给这座小岛/潮汐之际,震撼超乎意料/作为忠实岛民,蜻蜓飞上灯塔观摩/热情的珊瑚礁计算美学公式/贝壳在石螺口散发夕照的味蕾/跻身仙境,香蕉林的树洞分享隐世之谜”。潮汐之际的恬静时刻震撼人的心灵。海洋风景拓展了新诗的现代性内涵,让生命的方舟“正朝着一个未知的向度飞奔”。
丰富而真切的心灵风景
世间万物在诗歌中的样貌,取决于书写者的心灵状态。古典诗歌与古人的生活是统一的。新诗中的这种统一性遭到挑战,世间万物往往以夸张变形的手段呈现出来。在本期《诗选刊》中,多数诗歌中的自然万物是具有个人体验色彩的心灵风景,与现实世界构成一种奇妙的对话,敞开一个更为丰盈的生命空间。
《新诗集》栏目推介的张晓雪诗集《石壁与野花》,多是从微小事物的“反光”中挖掘另一面,对既往的情感结构和约定俗成的印象进行某种改写或修正。《黑天鹅》是诗人用“以物观物”的方式创造出的陌生化精灵。它是“旷野里的锈迹”,是“一点沉默,变黑的谜团”,是“一个旁观者,一枚流浪的黑影”。诗人的心灵风景,打破一般人的认知界限,像一个意外。诗歌不经意间引入异质感,将惯常的事物重新幻化成内心的风景。
《大河之北》栏目里李磊的诗歌写实成分更为明显,不过她笔下的日常风景并不是具体生活经验的复现,而是在城市与乡村、记忆与当下、心性与自然等多重对位关系中创造出来的。《月亮,照着打麦场》《泥土的味道》等具有某种怀旧气息的农村景观,只有在与《写在四十岁》等诗歌对读时,才能在记忆和现实的双向互动中触及时代变迁的轨迹。当语言的光芒照亮诗歌的时候,生活中的烦琐才能跃身进入心灵风景的诗意空间。诗人在创作谈中写道:“诗歌,或者说整个文学的最根本的要义就是艺术的表达,表现人类共同的情感和心理空间。故乡的风、麦田、故去的亲人一直都在,我从没有刻意描摹,也没有加重渲染,它只是我舍弃不了的一部分,就像呼吸、血液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刘春的诗歌让万物返回本源状态。“从阳台看出去,成分有些复杂/桃树占优,数目不大好估算,可能有/三十亩,也可能有三千亩//一只蜜蜂在两朵花之间飞,你听不懂/它的话,不知道它在搬运什么/但它肯定是在经营小日子//到郊外漫走几里路,草地上/看不到一片黄叶。那感觉像一颗糖/拈在手里,舍不得剥开//这个春天,我只喜欢一种动物/——树林中的蜜蜂。只喜欢一种植物/——阳台外的桃花”。透过这首名为《小幸福》的小诗可以发现,从生命本真反观当下生活,是重构人的精神世界的有效方式。
寻找新的精神光源
新诗中“万物”的面孔是立体而丰富的,这一点仅从本期《诗选刊》所选不同诗作就可以看出。新诗对万物的涵盖力与包容力,与它自身对现代性的发展和完善程度有关。为了诗歌经验的更新,诗人需要及时调整自己的精神光源。有效的诗学探索需要古今中外不同精神光源的叠加与交融。
对于青年诗人来说,向“他者”敞开是自我诗学建构的必经之途。范丹花的诗歌《柴桑》,写在登庐山过程中,诗人发现无论选择什么样的路径,近在咫尺的陶渊明的隐居之地都是“无限接近却又永远不能抵达的桃源”。要想穿越碎片化的生活,就需要有足够的精神光源。《再见,澜沧江》中“从火焰中提炼/一种凝固又发散的修辞”,使得平常事物闪现出“绚丽金黄的中心”,成为“光的堆叠之物”。这些诗句都是对当下生活细节的挖掘,诗人从他人身上汲取面对事物的态度和方式。
韩文戈的组诗《与万物交谈》多了一层沉淀和内敛。诗人执意在诗歌中复活往事的回声,“有时会与一棵树交谈,与树枝上的鸟交谈/有心事的时候,我也亲眼见过/父亲与他的马交谈,与大雾中一片空地交谈/母亲却常常在我家果园跟满园的果树交谈/那是炎热的夏天正午,大地空无一人/只有鸽子的大翅膀击打着白银色的空气/带着掠动的阴影和风”。童年的伙伴、劳作的父母、争吵的邻居,庄稼、树木、蕨类的根须,穿过村镇的河流……一切都成了无尽的交谈对象。这“永恒的风景”并不是农耕场景的简单复原,而是诗人安身立命的灵魂居所。其背后的精神光源,是历经沧桑、凝视大地的老者,也是在时间深渊中现身的智者和隐者。在他们的注视下,“万物都在呈现各自的辉煌”,在更高的秩序中凝聚为星光下的一条河。
李元胜的组诗《万物写我》与现代诗性哲学有着隐秘的对话关系。“垂柳用不断蘸水的笔尖/飞机用滑行时的火花/在写我……我经历的所有事物都在参与/茫茫无边的因果/以书籍里的黑蝶翅上闪耀的蓝/交替着写我……”所有的事物“交替着写我”,这种“永不休止的拉锯”构成一种多声部的对话。
(作者:李建周,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