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者说】
考古学是一门年轻的学问,但它研究的却是遥远的过去,时历千古,纵横万里。“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用在它的身上最合适。
20世纪离我们最近。研究考古学史,这段最重要。20世纪20年代,我国的考古学开始起步。迄今100年来的考古学史,既投放其光芒于万古长夜,又折射出当代历史的每一步,因为它毕竟是当代人做出和写出的历史。
这段历史值得回味。
我不是考古学家,只是考古学的读者——一位旁观者。
《考古笔记》这本小书,是我的读书笔记。我理解,考古学是一门研究“人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大学问。这门学问跟所有人有关,每个读者都应该关心。而考古学家呢,他们也有责任把其中的道理说清楚,讲明白——向所有人,而不只是学者。
我不相信,考古学是与世隔绝象牙塔中的学问,高深到无人问津而只能用“学术黑话”交谈的地步。考古学的老家好像没有这种说法。
我记得,从前批判“成名成家”思想,提倡献身革命工作,干考古的人是叫“考古工作者”,很少有人自称什么“家”,就算有“考古学家”这么个头衔吧,也就仨俩人配叫。我在社科院考古所工作那阵儿,年轻人都是“小媳妇”,我没听说过什么“青年考古学家”。如今,“考古学家”突然多起来,好像干考古的谁都可以戴这顶帽子。我琢磨,今之“考古学家”,大概只是泛称的archaeologist,俗称“考古人”。如前两年上洛阳,史家珍(时任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请我喝他特制的一种白酒,就叫“考古人酒”。干考古的喜欢抽烟喝酒,但抽烟喝酒的不一定都是考古学家。所谓“人”也者,-ist之谓也。
现如今,这种叫法很流行。如用天文望远镜放眼宇宙看星星的人叫“天文人”,跋山涉水满地找矿的人叫“地质人”,这种什么什么“人”,无非是说,你在什么单位干什么事,靠什么养家糊口,即从事某种职业的人。“考古人”,有点像过去的“考古工作者”,低调,平等,一视同仁,大家都是人,我喜欢,但有些叫法容易造成误会,比如“植物人”“动物人”。
前两年,许宏在北大文研院驻访,搞了很多活动,每次都拉我参加。我在楼上开了门阅读课,读《剑桥中国上古史》,每次他都来参加。有一次,许宏搞活动,他在台上问台下,李零是考古学家吗?我不知道他想问什么。活动结束,到勺园吃饭,饭桌上,王占魁问我,你怎么不回答?我说,没必要回答。因为我早就不干考古,也离开了考古单位,1985年以来,我一直在北大中文系,虽然我没有学过中文系的各种课程,我是以古文字的名义调入。
后来呢,许宏自问自答,他说我“也是,也不是”。我猜,大概他是想起我在考古所学过考古也干过考古,“也是”是过去时,“也不是”是现在时。
其实,我早就说过,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是考古学家,只是考古学的读者。在我心里,单位只是个挣钱吃饭的地方。我从不认为,我端谁家的饭碗,就必须从一而终。我说,我是“学术乞丐”,吃百家饭长大,我就是我,我才不在乎我算哪行哪业哪门子家。
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为己”是为自己求知,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满足学术界的认可或读者、粉丝的追捧。
人都是先当学生,后当老师;先当读者,后当作者。而且就是当了老师,当了作者,也还要学,还要读,一辈子当这个都不寒碜。
我常说,我当作者,我是第一读者,我当老师,我是第一学生。我喜欢写书,但更喜欢读书。我说,我怕讲课,自己都没学好,何以教人。我是拿我的书,拿我的文章,当读书笔记和备课笔记来写,把求知放第一位。我的书很多都来自课堂。说是教学生,其实也是教自己。
陈胜前写过一本书,叫《学习考古》。他说,他之所以写这本书,原因之一是“我一直都是学生,甚至当了许多年教师之后,还是像学生”。
这样的话,我爱听。过去我是学考古的学生,现在也是,过去我是考古学的读者,现在也是,这就够了。
考古学是门基础学科,特别是对广义历史学而言。所谓基础学科,就是给很多学科提供精神食粮。农民种地,是给全社会吃,不光给自个儿吃。
许行,中国古代的重农主义者,崇拜神农,喜欢种地。种地重要,谁都得吃饭,这个道理没错。但他认为,天下人全都种地,这个世界就变好了,其他都是多余,这就过了。孟子跟许行的学生陈相说,你这个老师,他头上的帽、身上的衣、煮饭的锅、耕田的犁,总不是种出来的吧(《孟子·滕文公上》)。
我在考古所时,经常听到一种说法,咱们搞考古的跟搞历史的就是不一样,文献,我们也会玩,考古,他们完全不懂。我离开谁都行,谁离开我都不行。
离开考古所,我串过很多行。我发现,别的行当也有类似讲法,而且越是垫底的学科越爱这么讲。比如搞历史的吧,有人相信,历史学就是史料学,他们说,史料我最熟,历史我最牛。但搞文献的说,你说的史料是啥东西,还不就是古书,你不懂版本、目录、校勘,搞什么历史。
搞文字的就更牛了,他们说,古书还不都是由字写成,你不懂古文字,什么都是瞎掰。
这些“老子天下第一”,都是蔽于一曲之学。《荀子》有《解蔽》篇,值得一读。我串过很多行,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互相比一比,其蔽自见。我理解,学术乃天下公器,是为全社会、全人类提供精神食粮。我总是跟别人讲,考古如何如何重要,总是向各种年龄各种身份的考古工作者请教,总是把考古资料当我的研究基础,感谢他们的辛勤奉献。很多行里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并不拿我当外人。
大家都知道,读书是对写书人的尊重。
(作者:李零,系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