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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12月21日 星期四

    人心之花在四时之外绽放

    ——评朱良志新作《四时之外》

    作者:皮佳佳 《光明日报》( 2023年12月21日 11版)

        《四时之外》 朱良志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明] 徐渭 《四时花卉图》 故宫博物院藏 图片选自《四时之外》

        [清] 恽寿平 山水花卉八开之四,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图片选自《四时之外》

      【读书者说】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在新作《四时之外》里,朱良志先生以《诗经》中的一首小诗开头,思索万古长河中一个生命逗留在此的意义,打开了中国艺术中的“时间”灵境,展露中国艺术独有的时间超越性观念。朱良志是著名的美学家,致力于中国美学和中国艺术的研究,此前已出版《中国美学十五讲》《真水无香》《一花一世界》《南画十六观》等著作。他的研究立足中国传统文化脉络,以饱蘸个体生命体验的诗意笔触和哲学思致,澄明出中国艺术的美学特质和精神底色。

      《四时之外》分为甲编“瞬间即永恒”、乙编“时间的秩序”、丙编“历史的回声”和丁编“盎然的古趣”,共十六章。甲乙丙丁四编悄然对应着春夏秋冬四时,朱良志也在暗示,文字书写在四编之内,而书中真意也许在文字之外,就发生在人与世界真实相遇的刹那,发生在读者与作者共鸣时的心心相印。朱良志曾在《南画十六观》中引用白居易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在《四时之外》中,朱良志再次提到此诗,希望从时间问题入手,拓展这小诗的意味,写出一朵“无四时”的花,将时间凝固,将春留住,探讨传统艺术在时间和历史反思中所包含的深邃的生命智慧。此书仍延续着朱良志的诗意书写和哲学思考,贯穿于“生命超越美学”的主题,并在新的维度阐释中国艺术的基础理论和重要观念。

      书题“四时之外”典出清代画家恽南田的一则画评,“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四时之外。”在恽南田看来,为艺要怀着一颗超越之心,勘破表相,不再受到时空限制,创造出超然物表的艺术之“境”,才会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朱良志以“四时之外”为题,一方面点出了中国人独特的此世观念和宇宙意识。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中国人心中的宇宙本体,就是这时间与空间交织的生命世界。时是四时,春秋冬夏,时间可以被设想为一种孕育生命的本源。在“时”的生长运动中,阴阳激荡,春风秋雨,万物融通,成为一个交织感应的活泼世界。另一方面,中国艺术静观四时,又能超越四时,要在变化的表相中呈现不变的精神和心灵境界,超越流俗时间观念,超越日常,以心灵之力造出恒久栖息地,让人心之花在四时之外绽放。

    瞬间永恒

      朱良志在书中回答:永恒在何处?永恒不是物质的不灭,不是肉体生命的延长,亦不是功名的垂范,而是人心中存有的一种从容天地间的感觉,那是在时间深处映照生命的真常。在中国艺术中,时间历经生命掌纹的抚慰,将美凝结于每一处与美相遇的瞬间。在中国艺术独有的美学之思中,时间自有一番变幻,在庸常之外为人们营造一处栖息地。面对脆弱易变的人生,艺术可以在生灭变化中给人精神慰籍,并在当下即成的心灵体验中体会永恒感,绽放生命的真性之光。

      人生是短暂的。人总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感叹浮生若梦。而在中国艺术家的时间观念中,生命不一定是短暂的,瞬间和永恒并不相对。中国艺术中追求的永恒,关乎生命存在的基本问题,在当下直接的感悟中,重新获得生命平衡。在朱良志看来,中国艺术中的永恒感体现在生生接续、超越生灭、崇尚天趣的思想中,在笔墨氤氲、古木枯藤、茶熟香温的生活中。

      中唐以来,中国艺术中对人生与时间的思索逐渐出现了变化,宋代士人更是突破视界,切入生生不已的大化宇宙,把人生视为长久的延续。唐代诗人张若虚在江畔徘徊,望着一轮明月,他不禁吟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在变与不变的对比中,诗人探求到宇宙的恒常,却也展露些许惆怅,人生如此短暂,镜辞朱颜花辞树,都是人间留不住的美与忧愁。诗人并没有走向哀愁,而是在水与月的鼓荡中指向了人的饱满生命状态和价值。到了宋代苏轼这里,虽然从个体角度来看,人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瞬,而站在宇宙的角度,人也是宇宙的一部分,宇宙生生不已,每个个体都参与其中,如果从宇宙整体看,个体将归于更大的永恒,故而赏月之人将山间之明月、江上之清风,同归于宇宙的恒久。也是在同一轮明月下,朱良志领会着古人的月下之诗,点化出中国艺术的超时间境界。在这个艺术世界里,时间的流动可以被超越,流水落花春去也,依然与春两流连。这是一种超越“知识时间”、呈现天地本然的“生命时间”。这是艺术家在切合天地节律变化中体验到的万物一体,是脱离物质束缚和庸俗规则的自由境界。

    心接千载

      “一剪寒梅,几片红叶,缺月挂疏桐,风击筼筜声,抖落出一天绿意的芭蕉雨,琴罢倚松玩鹤、直与天地一体的境界,都使人忘怀所以,歌啸出地,人似乎从时间的牢笼中脱出,历尽岁寒而不改容颜,驰骋于万古之原。”书中,朱良志以诗哲般的语言,写出四时美景,从“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的春情,到“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的秋意,其实这寒梅红叶也是人们默契造化的心境。

      中国艺术看重心灵和体验。艺术家在“心源”与“造化”的共生中创造出真美合一的艺术境界。朱良志的艺术研究深契中国传统的“心性”之学,映照禅宗的心灵妙悟,接续中国诗歌的生命情调,在时间的哲学化思考中彰显心灵感验与生命真常。美的存在,是感验出来的,感验在美的绽出之瞬。在美的视域里,时间成了超乎日常的存在。在这种时间中,艺术得以在有限中言说无限。朱良志在《四时之外》中指出,人困在时间中,根本原因是人的内在心灵的迷妄造成的,要发明本心,用心灵实现“时间的突围”。王维作《袁安卧雪图》,天地皆白,独有一株翠绿芭蕉。芭蕉是易朽之物的象征,在现实中不可能出现在冬天,而王维以其独有思致,改变时空 秩序。“从时间逻辑上看,雪中芭蕉之类的描写荒诞不经;但从‘妙观逸想’角度看,却又深有理趣。因为艺术是诗的,诗是心灵之显现,打破时空秩序,建立基于生命的逻辑,是艺术创造之当然途径。”

    古趣悠然

      中国人敏感于时间,并在其间品咂生命之美。前人的书迹,泛黄的丝绢,古铜器上的锈绿,都让人留恋。中国人要品味的,正是凝结其上的时间。《四时之外》讨论了中国传统美学中与“古”有关的诸多艺术观念,“古雅”是透出时间、历史的魅影,从古今、天人秩序中“峭拔”而出的生命意趣。“高古”以抽离的状态来思考人生价值,在极限中释放生命情怀。“古意”是本初之意、朴素之意,要表现超越时间、归复真性的创造精神。而凝聚着“古味”的苔藓、古砚、丑石、老树、旧宅、荒寺,都是中国人领会的古趣悠然,也是中国美学独有的时间滋味。

      在中国传统艺术中,人们推崇与“古”有关的概念,就是在古意中抚玩时间之美,唤醒人的真实生命感觉。朱良志在书中提到“古井、古镜、古潭”三个喻象。这既是无所黏滞的境界,又是照见自我的镜鉴,“乃借沧桑之镜,照出当下存在的影子,说生命真实的故事——站在悠悠古井前,向那渊深处一望,看出一个满面尘土的幻影,照出一个误走了多少路程、误读了多少书本、经历了多少疯狂、灭没了多少生存意义的我。”一个“我”,照见多少古人的真实面容;一个“我”,唤醒了久已麻痹的灿然感性。一个“我”,带着作者自我体认的温度,一个“我”,让多少人看见了久已疏离的我。这是人在古意中对自我的重新发现,是与生命共同奏响的交响诗。

      宗白华说:“借幻境以表现最深的真境,由幻以入真,这种‘真’,不是普通的语言文字,也不是科学公式所能表达的真,这只是艺术的‘象征力’所能启示的真实。”《四时之外》以中国艺术寻真之眼,勘探时间中的隽永之美,让四时变换的景色映入性灵,那里是莹然跃出的真境。朱良志敏锐捕捉到了中国艺术中的关捩,以时间之境映照出历史回响、诗意缱绻、清雅玄想以及人生意态。正如书中之言,“心有‘真宰’——控制住往古来今,主宰万类群有,将存在的权柄掌握在自己手中,永恒的古菱花便会灿然呈现。”站在照彻真性的菱花古镜前,我们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朵花,开在四时之外。

      (作者:皮佳佳,系广州美术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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