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
大块地、赵家地、学西、火神爷庙、小坡、菜园……在老家豫中梁庄村,每一块庄稼地,不管地块大小,无论贫瘠丰腴,就像人一样,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土里刨生活的庄稼人,文化不深,识字不多,给庄稼地起名儿,像给自己的娃娃起名儿一样,都是土得掉渣的小名,但听起来亲切,叫起来顺嘴,记起来容易。
这些庄稼地的名字,融化在祖辈的血脉里,留存于后世的记忆中,至今仍口耳相传。响亮,自有其中道理;庸俗,也有充分理由。它们就像一贴贴膏药,紧紧粘在庄稼地的肌肤之上,多少年过去了,风刮不走,雨淋不透,没人能揭掉,当然也不愿揭掉。
一块块离家或远或近的庄稼地,是农人的衣食父母。腹中食、身上衣,关乎饥饱冷暖,都拜土地所赐。随手从地里抓起一把黄土嗅嗅,似乎都有汗水的味道——正是先辈们在这片土地上躬身劳作、挥汗如雨,才得以让后世子孙繁衍生息,家族世代兴旺。
遥想当年,先人给庄稼地起名儿应该很随意,或是相对于村庄的方位、周边的标志物、田地的形状,或是土地的肥瘦程度、种植的谷物品种,甚至一段民间传说,都能成为起名儿的依据。从种上第一茬庄稼开始,名字就开始附着在泥土中,任凭犁铧多么锃亮,耙齿何其锋利,一轮轮耕作过后,只会把庄稼地的名字越擦越亮。哪怕是块新开垦的荒地,一开始没有名字,等不到一季庄稼长熟,名字就诞生了。在我们村西南一隅,有块庄稼地叫“北地”。可是,地明明在村庄的南边,为什么会叫“北地”呢?还是祖父解开了我的谜团:原来,“北地”的名字由来已久,在我们村没有搬迁到现址前,这块地的确位于老庄北边,老几辈就是这么叫的。
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风俗因地而异,庄稼地的名字亦是如此。某块庄稼地的名字专属于某个村庄,出村三里地,知道的人很少,名字也就失去了归属感——就像一个人离开草木故园跑到外面去闯荡,水土不服是常有的事。每逢秋麦两季,我都要随父亲去外婆家帮忙收庄稼。外爷和父亲说话间会提及一些庄稼地的名字,只是听过多少遍后我仍然记不住。按说,年年去外婆家割麦掰玉米,哪块地西边不远是苹果园,哪块地前面紧挨着沙河,和表哥在哪块地偷过番茄,路过哪个瓜庵去避过雨,我都印象深刻,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把那些庄稼地同它们的名字一一对应起来。当然,这些地块把我当作外乡人也是有原因的——毕竟,自己在田埂上闲玩的时候居多,进地里干活的次数少。
和一辈子侍弄庄稼的祖父相比,教了大半生书的父亲算不上纯粹的庄稼人。祖父总嫌父亲干庄稼活儿毛糙,因为这一点,他没少挨祖父的责怪。父亲也不争辩,嘿嘿笑着,该干吗干吗,祖父拿他没办法。我知道,不是父亲笨拙,学不会那些庄稼活儿,而是他的心思牵挂着另外一块“庄稼地”——学校里那一大群学生。3年前,71岁的父亲突发急病猝然离去,像地里一茬麦子,被岁月的镰刀无情地收割走了。整理遗物时,我翻出一个硬皮笔记本,前几页工工整整地记着学生的电话号码,后面是老家那几块庄稼地的名字、亩数,居然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离开老家20多年,那几块地一直都是亲戚在种。再次看到这些久违的名字,我的心颤动了,因为它们裹挟着太多与父亲有关的旧事,漫卷而来,鲜活如初。
看来,老家的庄稼地已幻化为一抹浓浓的乡愁,融入游子的记忆中。记住这些温暖的名字,记住那些故园旧事和亲人面孔,就等于记住了来时的路。从此,哪怕走得再远,也是一个不会迷失方向的有根之人。
(作者:梁永刚,系河南省平顶山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