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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06月09日 星期五

    山海五章

    作者:钱红莉 《光明日报》( 2023年06月09日 15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初来齐鲁大地,一趟抵山达海之旅。

      小城日照端坐黄昏里,海风拂动,一股股来自大海的咸腥气息袭来,温润清凉。

      翌日,拜访莒州博物馆。看馆,如翻史书。粗陶、彩陶、汉铜镜、唐俑,历代瓷器,无数货币,一样一样晤面,如切如磋。得见旷世无匹的金缕玉衣一件,静如处子,遍布幽光。一间间屋子定格着的中国历史,绵延着时空的广阔幽深,华夏五千年文明汤汤而过。

      在一块汉砖前伫立,苍青中沁了一层古直苍凉的气质。远望,犹如一款绣工精湛的凉枕,分布着菱形纹,似乎有着呼吸与体温;近观,带着年深日久的包浆,质感、气韵好比《汉赋》中的句子,风神俊朗,骨格端正。隔着一层玻璃,纵然无以触摸,却也与人秋风顿凉之感。这便是时间留下的痕迹。

      古人何以将一块青砖锻造得如此精美绝伦,莫非源于心静?过去的日月沙漏流得慢,时光钟摆的幅度长而悠,一切都不急,慢慢来……这些年,去过许多古城,访过许多博物馆,每至一处,走着走着,一颗焦躁的心慢慢静谧、笃定,连呼吸似也变得舒缓温润深沉,如若站上时间的荒原,四望无际的绿茵起伏。

      浮来山,一如我们皖地的敬亭山,海拔不甚高,既不奇崛,亦不秀险。可是,它何以著名?

      因为独一无二的刘勰。

      浮来山深藏一座定林寺,为刘勰晚年抄经处。

      浮来山之于刘勰,敬亭山之于李白,赤壁之于苏轼,小石潭之于柳宗元,岳阳楼之于范仲淹……因为刘勰、李白、苏轼、柳宗元、范仲淹,原本平凡普通的山水亭台也不朽了起来。

      迈过定林寺的第一道门,一株四千岁银杏苍翠迎人,神一般缄默。一地绿荫下,我们这些小小的人抬头望天,头顶依然是夏商周时期钴蓝的天,也是先秦两汉的天、魏晋南北朝的天、隋唐宋元明清的天……山海日月宇宙星辰的恒常中,如蚁的人消逝了一茬又一茬。世事流变里,在一株古老的大树面前,人类不得不低下头,谦卑起来。

      刘勰当年的抄经小屋,坐落于寺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抄经人刘勰纵然早已不在,但他卓越的才华使得这间逼仄的小屋熠熠生辉。刘勰是不朽的,一部《文心雕龙》影响深远,衍生出“龙学”,至今仍有一代代海内外学人,为之皓首穷经。

      最为敬服的,是刘勰内心的静定,偏居一隅,安守清贫孤独,埋首学问之中。古往今来,集大成者,哪一位不是耐得住寂寞之人?

      写散文长达二十余年,第一次读《文心雕龙》,仿佛知音之遇。原来,我们自古就是散文的国度。作为一位卓绝的文学批评家,刘勰一直推崇着语言和心性。散文的后面,永远站着一个人,一个鲜活的人——文为心声。自一个人的散文中,最能看出其心性。

      在《文心雕龙》中,我读到了“虚静”这个词。什么是“虚静”?想起美国作家乔纳森·弗兰岑说的:“你静坐时,比追逐时看见更多。”

      刘勰历经数载,潜心完成《文心雕龙》,孑然而终,践行的一直是“虚静”。

      他的美学思想、史学思想、文学思想、哲学思想,何等超前:“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明以健,珪璋乃聘”“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

      如何把文章写好?我想,倘若引用刘勰的话,便是“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再引申一些,即胸中有丘壑,下笔当有神。“丘壑”哪里得来?不过是一日日的积累罢了。

      写散文,最是消耗心神。年深日久,也是一种囚笼,但也无悔。日日与汉字为伍,注定是一种执手偕老的行旅,也是一场万花怒绽的人生。

      浮来山定林寺老了,旧了。古银杏毗邻处,竖一石碑,有汉唐气象,镌刻的汉字、佛像,被风雨侵蚀,均已模糊。门槛、石栏,正一点点朽坏着。其中一间砖木结构的小屋门楣上,悬一匾额,上书“亘古一人”。

      锡箔一样的烈阳下,驻足这泛着青铜绿的汉字前,拜了一拜……想必是后来的知音写给刘勰的。一个渺小的人,因为文笔之华彩,足以媲美于星月,也不朽起来。

      一行人驱车赶往五莲县。

      路旁无数矢车菊正值盛花期,一朵朵金黄,犹如一双双眼,骨碌碌于夏风里顾盼流转。原野间站着一株株苦楝,紫花累累。五莲山近在目前——耸立着的页岩,一瓣一瓣又一瓣。山与山之罅隙处,绿树葱茏,形如荷之蓓蕾,或许故而得名“五莲山”。

      这山与皖地天柱山如出一辙,系千万亿年地壳运动所致,宛如龚贤、黄公望们画笔下的山势,运用的是大斧劈皴,大劈大褶,雄浑如一曲曲古典交响乐。近身看,则幽光满溢,一派旧时代的雍容端肃。这样的山中,适合垒筑一间容膝斋,接待陶潜、竹林七贤、三曹、李杜……

      我最爱的苏轼,当真来过。

      山中罕无人迹,沿途遍布忍冬,黄的花,白的花,如星如萤。野杏树无数,花落,杏出。鼠曲草起了浅黄薹花,微风中颠颠然,茸茸可爱。野艾的药香气,一路追随着我们。

      终于抵达白鹤楼遗址。历经康熙年间一场地震的摧残,白鹤楼已溃成废墟。一块三四米见方的巨石,平滑如砚台,留有大小不一的圆形空洞。巨石上唯余“白鹤楼”三个字,据传为苏轼手迹。密州时期的苏轼,正值壮年,尚未遭遇黄州时期那样的灭顶之灾,写起字来有跃跃欲试的扬眉之气。

      跨度两年余,于密州主政一方的他,公务之余,创作词作二百余首,最不朽的三首,分别是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思念弟弟子由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江城子·密州出猎》。这首《密州出猎》,有“千骑卷平冈”的飞扬开阔,以及“酒酣胸胆”的癫狂恣意,也是苏轼沉郁颠沛的一生中,少有的流露出豪气干云的诗作。有人说,《密州出猎》正是苏轼短居白鹤楼时所作——五莲山下平原风貌,像极词中的“千骑卷平冈”。而在唐宋时期,五莲山系涵容于密州域内。

      斜阳余晖中,眺望山下,平原缅邈。废墟上,盘桓久之,不舍离去。有一分惆怅,似林中冷泉一线,淡淡浅浅地来。

      莽莽苍苍的原野中,新麦初黄。当日正值小满。

      山下一座小小的村落,如若独立世外,家家门前植有玫瑰,红的花,黄的花,白的花,簇新而妍丽。老妇人三两,坐在门前矮凳上,闲闲地望着匆匆疾步的我们——在她们沧桑的脸上,有一种祖母的从容古雅,淡淡流泻。

      一生与山在一起的人,为“仙”,灵魂上守住了一分静定自闲——是依山望月的闲,也是忙碌奔波的城里人一生求而不得的闲。

      村口歇有一位年轻女子,她面前一只竹篮,盛满桲椤叶,还有一扎蔺草,说是用来裹粽子的。是的,端午迫在目前了。只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无论走到哪里,风俗人情都能让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彼此的心相连。

      五莲山下的原上,遍布樱桃树。有些妇女挎只竹篮,一身简朴衣裳,悠闲地站在树下采摘鲜鲜妍妍的樱桃。有些妇女坐在路旁,面前搁一篮红樱桃、一篮黄樱桃,静等顾客。这款艳丽浪漫的时令水果,辉映着那一张张淳朴自然的脸庞,分明是一幅幅塞尚的静物画。

      斜阳欲坠间,车穿过麦田,拐至一条小河边。石桥畔,一年轻女子临水浣洗。双肩一下一下富于韵律地耸动着,脚上没入浅水的一双洁白无瑕的靴子宛如两只白鸽。一人,一桥,一河涟漪,令我一再回望。

      五莲山脚下,存有石屋一座,名曰“丁家祠”。这座屋子奇特的地方,在于屋基、屋墙、屋壁、屋瓦,均为条石所构,共计一百零八块。一脚踏入,顿感沁凉通泰,如浸清泉,耳畔似流水涣涣。石壁间嵌有黑碑若干,字迹均模糊不辨。据考证,此屋曾为兰陵笑笑生所有,他本姓丁。

      惊喜不绝,这也是旅行的魅力所在。

      一整日,经两座县境,自莒州,上浮来山,访刘勰抄经处,再往五莲县,过五莲山,寻苏轼遗踪。黄昏,歇日照近郊白鹭湾。一路水绿山青,鹭鸟蹁跹,如在江南。

      中午在高兴镇镇政府用餐。由于晕车,胃内翻腾,只得掰一小瓣煎饼囫囵吞咽。末了,问厨房要一只食品袋,想将剩下的煎饼带上车吃。一小会儿工夫,好客的他们竟为我拎来一捆煎饼,足足十余张。

      忆起五六年前,一位山东读者给我留言:“因为读过你的书,知道你的胃不好,想给你寄些煎饼养胃。”面对她殷切的美意,我婉拒了,又深觉无以回报。

      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因为珍稀,所以倍感珍惜。

      回庐后,家务间隙,忽感饥饿时,便拿出这一沓苍灰如古宣的煎饼,掰一小牙,静静咀嚼,齿间有小米、玉米、高粱混合的香气流泻。每次吃这来自齐鲁之地的平凡食物,总叫人想起“童年”“故乡”“远方”这些令人终生温暖的词。

      (作者:钱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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