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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06月05日 星期一

    经学向文学转捩导致的误读:《诗经·唐风·椒聊》“多子说”

    作者:杨玲 《光明日报》( 2023年06月05日 13版)

        图一

      刘毓庆先生在《百年来〈诗经〉研究的偏失》一文中说,近百年《诗经》研究的偏失在于把《诗经》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忽视它本作为经的特点和在建构传统文化中发挥的巨大作用。不仅如此,《诗经》从经学向文学的转捩还导致其中一些诗篇被误读,《唐风·椒聊》即其一。

      《椒聊》二章章六句,古人认为其主旨与晋昭公和曲沃桓叔有关,现当代学者则将其与多子联系。闻一多先生《风诗类钞》说:“《椒聊》喻多子,欣妇人之宜子也。”程俊英先生《诗经注析》、郝志达先生《国风诗旨纂解》均承其说。持此类观点的学者同时认为诗中“彼其之子,硕大无朋(硕大且笃)”描写了女性的丰硕健壮、《诗经》时代崇尚丰硕之美,有的还进一步以《卫风·硕人》“硕人其颀”、《陈风·泽陂》“有美一人,硕大且卷(俨)”佐证。但是,通过考查“硕人”“硕大”“硕大无朋”等核心词语的含义可以发现,所谓的丰硕之美、多子之说是误读。

      “硕人”在《诗经》中出现四次,分别是《小雅·白华》《邶风·简兮》《卫风·硕人》和《考槃》。《白华》“啸歌伤怀,念彼硕人”句,郑玄解释说:“硕,大也。妖大之人,谓褒姒也。”何谓“妖大之人”?孔颖达疏解道:“褒姒而言大人,故言为妖大之人。”意即“大人”是尊称,因褒姒德行不配,故称其为“妖大之人”。“硕”仅关乎身份,无关身材。另有注本认为此“硕人”指申后或周幽王。无论指谁,其贵族身份可以确定,其身材的高矮胖瘦则无从判断。

      《简兮》“硕人俣俣”句,毛传解释说:“硕人,大德也。俣俣,容貌大也。”“硕”指德,“俣俣”指貌。郑笺释此“硕人”为美人。“硕人”依然与体型没有直接关系。

      《卫风·硕人》是《诗经》名篇,写的是卫庄公夫人庄姜。毛传释诗中“硕人其颀”曰:“颀,长貌。夫人德盛而尊。”“硕”同样指德,“颀”才指身材。郑笺则不同:“硕,大也。言庄姜仪表长丽俊好颀颀然。”“硕”指貌,但从“长丽俊好”可以看出指身材高挑而非体格壮。哪一种解释更合理呢?若按郑笺,“硕人其颀”“硕人敖敖”就有重复、堆砌辞藻之嫌。因为“颀”“敖敖”均指身材修长,两句诗翻译一下就是:那个高挑的人身材颀长。岂非废话?若依毛传则是:那个品德出众的人身材颀长。两种解释高下立判。

      《考槃》“硕人之宽”句,郑玄解释为“硕,大也。形貌大人,而宽然有虚乏之色”。“硕”依然指貌。毛传无注。孔颖达则说:“毛传虽然没有明确解释《考槃》中的‘硕人’,但是在他篇中,毛传均释‘硕人’为‘大德之人’,这篇也应该相同。”孔颖达借推断毛传之意表明自己对《考槃》“硕人”的理解:即大德之人。从《考槃》文本可知,此诗中的“硕人”是一位隐居山野的贤者,他疏于衣食等物质追求,重视精神自由。这样的人说其身材高有可能,体型大则不副事实。综上,《诗经》四首诗中的“硕人”均和体型丰硕无关。

      再看《陈风·泽陂》。此诗主旨纷纭难定,但因其紧随写陈灵公君臣荒淫的《株林》之后,历代学者多认为与陈灵公、夏姬情事相关。诗中“有美一人,硕大且卷”之“卷”本作“婘”,好貌。“有美一人,硕大且俨”之“俨”通“图一”,《说文》释曰“含怒貌。一曰难知也”。“婘”“图一”皆从女,可知为形容女子的词语,则“有美一人”指女性。陈毗邻楚,《诗经·陈风》被认为是“楚风”或《楚辞·九歌》的上源,楚王好细腰,陈亦以纤瘦为美,《陈风·月出》可证。如此,则《泽陂》之“硕大”不可能指体型丰硕。清人许伯政《诗深》言:“硕大,如硕人、硕女之称。以族类兼德性言之。”意即“硕人”之类的称谓指的是被指称者的身份和德性。此说非常有见地。《说文》释硕为“头大”,是本义。“凡大之称”是硕的引伸意。先秦时人常以身体部位比喻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头”对应的正是高贵者。《荀子·议兵》有:“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头目而覆胸腹也。”头目与君、上、父、兄对应。由此就产生了硕、硕大形容贵族的用法。毛传释“硕人”为“大德之人”,用的正是“硕”之本义。郑玄释为貌大,用的是引申义。《诗经》是最早的传世典籍之一,用本义更切合诗意。

      明确了“硕人”“硕大”与人之体格庞大并无直接关系,再来看《椒聊》中“硕大无朋”“硕大且笃”。郑玄释“硕大无朋”:“硕,谓壮貌,佼好也;大,谓德美广博也;无朋,平均,不朋党。”“硕”指貌,“大”指德。“不朋党”就是不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但是因为毛传释“朋”为“比”,所以后人就认为“硕大无朋”就是“硕大无比”,就是大得无可比拟。殊不知“比”本就有朋党之义。《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比即勾结、拉帮结派。《荀子·臣道》有曰:“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朋党比周”说明朋、比义近。郑玄注解《诗经》宗毛传,“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识别”。“无朋”作无可比拟讲先秦无例,由此可知,郑玄释《椒聊》“无朋”为“平均,不朋党”是对毛传释“朋”为“比”的进一步说明,而不是与之不同。孔颖达持相同观点:“彼己是子谓桓叔,其人形貌盛壮,得美广大,无朋党阿比之恶行也。”至此可以得出,今人将《椒聊》之“硕大无朋”解释成高大壮实无比,是以今律古。实际上,无论男女,当其体格胖大到无与伦比时不可能美,更难以称“佼好”。“硕大且笃”之“笃”义为忠厚、不虚伪。不朋党、不虚伪是古代对为臣者的基本要求,因此“硕大无朋”“硕大且笃”是写一位男子道德出众,而非女子丰硕健壮。结合晋国历史可知,诗序“《椒聊》,刺晋昭公也。君子见沃之盛强,能修其政,知其蕃衍盛大,子孙将有晋国焉”言之有理。

      二十世纪初,学者们欲矫经学穿凿之弊,试图把《诗经》从经学“桎梏”中解放出来,还原其“赤裸裸抒情写世”的文学面目。但是在经学《诗经》向文学《诗经》转捩过程中,由于忽视古今之别,忽视汉代经学在文字训诂上具有的去古未远先天优势,以今人之意训释《诗经》,故而导致误读,《椒聊》宜子、多子说因此产生。此类问题不止《椒聊》一例,理应引起《诗经》爱好者和研究者的关注。

      (作者:杨玲,系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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