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古人散文,感觉古人也向古人学习。近读东晋袁崧的《宜都记》,写长江三峡,写到西陵峡时这样描述:“对西陵南岸有山,其峰孤秀。人自山南上至顶,俯瞰大江,如萦带,视舟如凫雁。大江清浊分流,其水十丈见底,视鱼游如乘空,浅处多五色石。”
我由此想到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小石潭记》是《永州八记》中最美的一篇。它之所以美,是因为文中有这么几句:“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皆若空游无所依”,我以为颇似“视鱼游如乘空”。柳宗元肯定是读过袁崧的《宜都记》的。在唐一代的学子,熟读魏晋文章,应该是必须的,更何况柳宗元是古文运动的积极支持者。
由《小石潭记》我又想起了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记承天寺夜游》只有几十个字,其文眼为“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我真疑心“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其灵感也来自“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汪曾祺先生在世时,一直呼吁青年作家要多读一点古文,可是大多数青年作家并没有听进去。没有古文基础的青年作家,难以感受到古文的美妙,也没有练出坐冷板凳苦学的功夫。我近年才感受到学习古文的重要。读孙犁、汪曾祺和黄裳等先生的小说散文,常会感到那些字词都是认识的,但由他们组织起来,就有了一种别样的雅致和多姿。在感叹之余,我们往往光知道其美,而不知其为何而美。
汪曾祺先生谈小说创作,喜欢用“氛围即人物”来表达。他说,所有的叙述、描写、对话,都要符合人物性格和人物命运,不能叙述语言是一套,人物对话和描写又是一套。他曾以他的小说《徙》结尾部分的几句为例:“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远。”他说,因为写的是旧社会小城的一个旧知识分子形象,所以当写到高先生死后的凄景时,就用了这有点骈体文意味的四字八句。如果写一个农民,一个小手工业者,最后这么文绉绉的抒情,就不合适,所以一篇小说,所有的语言都要和所写人物的身份相吻合,这样才能做到“氛围即人物”。
黄裳先生在《也说曾祺》一文中也曾举过一个例子,说汪曾祺的小说《幽冥钟》写到一个寺院,大殿的门口有两棵白果树。汪先生写道:“罗汉堂外面,有两棵很大的白果树,有几百年了。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
黄裳对这一节文字极为欣赏,说:“这岂非六朝小赋中的一联?”“一地浓荫”“满阶黄叶”,只八个字,既经济又鲜明,写出了环境、气氛,读来有音节和韵律之美。黄裳说,这是非常有力的手法,当代作家,谁又能如此写景抒情?
近日听到一段汪曾祺生前在北大讲演的录音,他谈到青年作家要多读古文时,也举了“一地浓荫”“满阶黄叶”这个例子。他说,古文有一个特点,就是对仗和押韵,汉语固有的平仄和韵律,使汉语有一种特有的音乐之美。他说:“‘一地浓荫’‘满阶黄叶’并不是严格意义的对仗,但它用了最经济的方式,交代了时序的变化,而且在语言上给人一种音乐的节奏感。”
汪先生和黄裳在这里所表达的主题,其实是一样的,即,汉语之美。
(作者: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