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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01月13日 星期五

    那时风物

    作者:董华 《光明日报》( 2023年01月13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人到了一定年纪,爱回忆旧事,爱将过去和现在作一对比。理智上也不是不顺应潮流,而是旧事物在头脑里太沉,像六月发大水,大水过去了,河底的泥沙走不了。也像口里含着一颗酸枣,少年时期能够立时品出味道,而现在搞不准酸者几何、甜者几何。不愿言说。但是转念一想,我得说话。既可降解自己的心头惆怅,亦可使青年一辈了解农村一些过往。对于他们在思想活跃中孕生凝重,进而珍爱现实的生活,也是必要的。

    住房

      过去的人讲,一辈子不盖房、不打井,是前世修来的福。

      为什么呢?因为这两项工程浩大,操心多,耗费钱粮。

      那时候,我们这个地区基本没有好房。像现在当旅游景点参观的山西王家大院、乔家大院,我们这儿无法想象,那是商号和势力的结合。我们村尚存的地主的老房,墙皮已然脱落,我们看得见上半截垒着土坯。

      那时候的房屋是土木结构。石头打地基,石头和土坯垒墙,使用柁檩。长柁短檩矮柱,一样的规格。说是长柁,也不会超过丈三五,合现在三米多一点。檩条长度超不过丈一,还有七尺九尺的。檩的数量以七条檩为好,却也有五檩的。纵着使柁,横着使檩,柁的长度和檩的密度影响空间。一间房有多大面积,不用我说,你心里就可以计算清楚。这么窄小的空间,还有占了半间房的土炕。

      我们村靠着大石河,河卵石就地取材。石头垒的墙也好看,像麦穗似的,一层向左一层向右,互相咬着茬。这个垒墙技巧,是长期以来劳动者智慧的结果。

      老式住房有几种样式:四不露、虹出头、黑汉腿儿、老檐出、半妆秀。“四不露”简单,齐头齐脑,上下一笼统,不使用檐椽,没有挑出来的房檐。“虹出头”,只中间的一间屋有檐椽,左右两间有装饰性的砖条作椽头,门口两侧有抱门窗。“黑汉腿儿”,是在前墙靠柱子的位置有两个砖垛儿顶着檩方子,说到底是为了节省做窗户的木材。“老檐出”和“半妆秀”比较讲究,都有檐椽,都有大窗户。房檐下宽绰,可以存物,可以避雨。“半妆秀”的大窗户在坎子墙之上,占了前墙的一半,还是上摘下支的。但无论哪一款,都非卧砖到顶,房顶扣的都是石板。

      石头和黄土不用买,但要一回回往家背,一回回靠驴驮。用的黄土要掴成两个大泥窝,像月球上巨大的环形山。粉化石灰,把土洇透,要挑无数回的水,然后一遍遍和蹅灰泥,十分累人。为了住房,背石头的苦和累,在浩然的《苍生》里边田保根的家人如何备料背石头有过详细描述。

      木料奇缺。需要买。没个三年五载,凑不齐木料。木料都为家材木,榆树、槐树。也没法讲究,粗的细的都有,还会有拐棒儿柁。

      老家人甘于为儿女当牛做马,为儿女盖一处房子,好像是他们的天然职责。要是老家儿盖不起房,耽误了儿女婚事,他会骂老家儿一辈子。土木之工不可擅动,无论如何也要凑够起腔儿的钱。着急上火,而又手脚冰凉。为此,口挪肚儿攒,恨不得捆了嗉子。前三五年攒钱,后三五年还饥荒,几年见不着油星儿,吃白薯干儿面的面条,就的是咸菜汤儿。

      现在,农村变化最大的就是住房了。农村不像城里,有多种投资取向,盖房是最好的固定资产投资选择。从为了住到为了投资,农民观念发生极大转变。农民现在盖房,新材料、新技术都利用上了。断桥铝、螺纹钢、彩钢、模块儿,以前全没听说过。由专业人员设计图纸,忽拉拉起了很多的楼房。二三百平方米的不敢称大,四五百平方米的才敢逞强。以美观、坚固、科学为宗旨,仿古式、洋式,形式多样,创新能力闪闪发光。打地梁、打圈梁、组合柱,钢筋水泥的打造,抗得起八级地震。美观上更不用说了,大大的落地玻璃窗,阳光通透,阳台围起汉白玉的罗马柱,客厅造景,要多棒有多棒。双层玻璃、地暖、中央空调、外墙做保温层,洋洋大方。最称心的,坐在楼房中间喝着茶水,看得见四野景象。还搞太阳能发电,除了自己用电不花钱,输入国家电网以后还挣到钱。你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不像城里有物业管理上的诸多干涉。你就是这座楼房的主人,农民的自豪,光辉了祖业。

      另一番称心的,动这么大的工程,事主一块砖不用搬,一锨泥不用铲,与专业队签订了合同,他身上不沾一个泥点儿,太省心了。以前盖几间土房,来帮忙的乌泱乌泱的,人慌马忙,现在只见十几个人工作。挖掘机、铲车、搅拌机、拉混凝土的罐车,一字的机械化。见那楼房噌噌往上长,跟气儿吹似的。农民这么有本事,住这么好的楼房,把城里人看傻了。

    交通

      记得我小的时候,特别爱闻汽油味儿。在打麦场上玩耍,老远见汽车开来了,我就蹬着脚底下的麦秸,屁颠儿屁颠儿追着汽车跑。紧吸溜鼻子,去闻那股汽油味儿。

      那时候,乡村没有公路,全是土道。从我们村往外还好点儿,是平原;而往里,一律河滩道、山道,石头硌硌楞楞绊脚。交通工具是马车和毛驴。娶媳妇、聘闺女、姑奶子回娘家,离不得这两样儿。

      好长一段历史,农村的自行车也稀少。几口人挣工分,十年八年买不起一辆自行车。

      后来手扶拖拉机出现,除了耕田,它还起到交通工具的作用。

      再后来柏油路多了,自行车普及。人所艳羡的是大链套的“飞鸽”“永久”“凤凰”牌自行车。青年男女搞对象,女的坐在车梁上,那感觉比坐在小汽车里边还风流。

      不知不觉,自行车退潮,代之而起的是私人小轿车。有的户不止一辆两辆。车型繁杂,像万国车展似的。到晚间,街道和胡同塞满了小轿车。过去,一个县城也没有现在我们一个村的汽车多。

      孩儿们有了汽车又不满足了,追求刺激,买摩托。摩托车的价钱比汽车不少,甚至于超过汽车。“两个轮子承载灵魂,四个轮子承载躯体”,摩托车主这样说。

      电动车大流行,俩轮的,仨轮的,老年人助步的,上眼皆是。老太太开着电动车上街买菜,几步远的道,也不愿腿儿着,是农村一大景观。

      交通太方便了,北京市实现了公交车村村通,四通八达。村边不远是“六环”,还有“轻轨”,新修通的京昆高速在我们村就有一站,出入口的“坨里站”大字在夜色里红光闪耀。因为我们村是大镇,有几条线路的公交车会合,三几百米的一条主街,专门设立了几个车站。十来分钟一趟公交,车内有空调,夏天开凉风,冬天开暖风,舒服得很。

      老人的“夕阳红”,照亮世界,因为乘车免票,国家给养老钱,便坐公交车不顾几十里远,去县城吃早点;或者带个伴儿,一同游北海,半世操劳的老人也花枝招展的,该知足啦!

    市声

      体验农村,听市声。

      那时候,市声是农耕经济的反映。修理旧家什的有:锔盆锔碗锔锅的,磨剪子抢菜刀的,焊洋铁壶换筲底的,打竹帘儿的,补伞的,粘马尾箩的……叫卖农副产品的有:卖小葱韭菜豆芽儿的,卖酱豆腐臭豆腐的,卖香油的,卖糖葫芦山楂糕的,卖切糕驴打滚儿的,卖杏干梨干的,卖棕子叶的,卖小驴肥的……卖日用品的有:卖笸箩簸箕炕席的,卖鸡毛掸子的,卖草帽的,卖老年人使用腿带儿的,卖老太太束纂青丝网儿的,卖女红所用花红线儿的,卖给姑娘媳妇头绳儿卡子的,卖给小孩洋人儿泥玩具的……其他类的吆喝还有:卖烟秧儿菜秧儿的,小猪、小兔儿、小鸡儿的,走街串巷理发剃头的,配钥匙的……

      有几样我记忆特别深刻。锔盆锔碗的,手攥一个带滚轮儿牛皮筋的钻,手指像拉二胡一样运动,在对上茬的裂口两边打眼,发出尖细的吱吱响声。来打帘子的,像抱着竖琴,两个纺锤儿呱嗒一下,呱嗒一下,里外扒拉,竹批儿用麻线缠绕。过去打零散酒、零散油,使用一个竹提子。提子的形状,上边为把儿,下边是竹斗儿。“紧打酒慢打油”,是其行业习惯。卖臭豆腐和卖小驴肥的,把臭豆腐和小驴肥夹在荷叶上,让你托回家去。那一片又干净又清香的荷叶,头一回见,留下来清新印象。买东西可以通融,没有现钱,可以拿鸡蛋来换。

      到我儿女出生这一辈,以上这些叫卖内容没有了。比较新鲜的是来了卖冰棍的人。骑一辆自行车,后车架绑一个盖着小棉被的箱子,吆喝:“小豆冰棍儿三分钱一支,奶油冰棍儿五分钱一支。”小豆冰棍儿豆沙量很足,入口沙沙的;奶油冰棍儿牛奶含量大,吃完,手指头发黏,小孩会嗍一嗍手指。

      收购的东西也今昔不同。以前吆喝:“牙膏皮换洋火”“胶鞋底儿、废铜烂铁换钱。”现在吆喝:“有旧彩电旧冰箱旧空调的卖、旧手机旧电脑的卖、旧洗衣机旧饮水机的卖、旧书本废纸箱子的卖、旧摩托车旧电动车的卖,有老瓷、老家具的卖。”眼下新增加的内容又有:收大狗、收大树、收劈柴、做防水、疏通下水道、清洗油烟机、用破铁换不粘锅……他们开着嘣嘣嘣的农用车,车棚架着录了音的电池喇叭,刚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没有安宁的时候。

      现在呢,卖三五分钱一支的冰棍儿没有了,冷饮店供应的是几元、十几元一支的雪糕、冰激凌。

      人们已经习惯了去超市。打上了标签的南方北方水果、蔬菜,世界各地的特产,都可以在超市里买到。吃遍天下。

    婚俗、丧俗

      结婚、发送老人叫红白喜事。

      我们这茬人,结婚在新社会。心地纯良,思想保守,尽管两情相悦,但独处时连手都不敢摸一下。一旦做了选择,就想一起过一辈子。即便是自搞的对象,临了也会托介绍人上门提亲。亲事说定,新姑爷上门,送四样或六样礼,四样礼包括肉、酒、米、挂面,六样礼多了烟和茶。每样礼品必得双数。送的肉要带两根肋骨,象征母女骨肉相连,女儿离开娘怀。

      丈母娘家回馈的是给新姑爷一身新衣服和一双新布鞋。

      女孩结婚的前夜叫“花月”,亲戚和当家氏户的全来。吃一顿好饭,送女孩一些压腰钱。

      结婚当日,由族内有名望的主持婚礼,亲朋好友、老乡亲坐席。娘家人两桌席先吃,男方能说会道的陪席。他们不起桌,一众不能开席。大家吃面条,另外分享娘家陪送的嫁妆馍头。上席面的菜,使用的不是盘子,是十个八个的小碟儿。婚礼简单,但是热烈大方。

      也闹洞房,但不邪乎。

      那时候,男女自搞对象,因为双方家庭都不富裕,女方没有更多要求,人品好是第一位的,不像现在被金钱绑架,“有钱人终成眷属”。而且,极少发生婚变,不像现在离婚率那么高。

      女方提出的要求在安心过日子方面,以实用为标准,“三转一响,二十四条腿儿”。“三转”为缝纫机、自行车、手表,“一响”为收音机。“二十四条腿儿”,为本村木匠制作的大衣柜、高低柜、柜橱、三屉桌、吃饭桌、木板床。

      现在讲究物质享受。女方要求名下有楼房和汽车,丈夫有固定收入。娶外省的媳妇,直接索要彩礼钱,一张银行卡上十万、二十万的数额。新媳妇一句改口“妈”,又有一万元的红包奉上,取意为“万里挑一”。举行盛大婚礼,组织豪华迎亲车队,拍摄婚纱照。以前讲的“正(月)不娶,腊(月)不定”,现在每天都是好日子。酒店紧张,需提前俩仨月预订。一阵鞭炮齐鸣,礼花直上九霄以后,典礼正式举行。婚庆公司主持人登场,有的油腔滑调,好像他最懂礼节,实则庸俗不堪,与中国文化大相径庭。酒宴是豪华的,席间镁光灯闪烁。

      老人去世,叫“喜丧”。

      过去为土葬,停灵三日或者五日。要安排人给墓穴打坑,给远近亲友送讯儿。五服以内披麻戴孝,死者儿女哭哭啼啼,眼睛哭红。

      本来的“孝子头,满街流”老调不弹了,通报丧事利用电话。用的人手少了,穿戴大孝也改为戴黑箍儿了。尽管花圈如林,但悲伤的气氛没有了,雇吹鼓手,办演唱会。灯光如昼。除了不可以唱“今天是个好日子”“真是乐死人”,什么都可以唱,“会情郎”“上花轿”“妹妹坐船头”“敖包相会”一首首歌曲抛向夜空。

      丧事也办宴会,请来的厨师是“一条龙”,带来的人员和锅盆碗灶齐全。席面一定几十桌。好多肉食吃不了,就任由来客用塑料袋兜着,拿回家去喂狗。现今老乡们随份子,三头五十肯定不行,少的也得出一百。

      入土为安,老观念不时兴了。丧宴上的攀比还不够,之后在公墓园区是墓碑大小、豪不豪气的较量。

    风尚

      风尚变化,多种多样。

      那时候,人与人之间热情,诚诚恳恳,说话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乐于助人,为别人帮忙,回自己家吃饭。有人求借,倾囊而出。现在的人讲现实。还有的表现出了精致的自私。

      那时候,人们讲敦亲睦邻。家家院门敞开着,出了屋,别一根草棍儿。托付给邻居照看,一百个放心。到谁家不用预先通知。现在,情形大变。家家安了大铁门,有的还装了监控,再想串门先犯嘀咕。

      那时候,不大的院子也种菜,也养鸡鸭鹅兔,连破瓦盆、破缸碴儿都利用上,栽种几棵辣椒、几棵茄子。农村人都知道二十四节,连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也知道“大尽”“小尽”。关心天气,久旱不雨心里起急。现在又是不同以前,家禽家畜不养了,美化环境第一,水井填了,碾子废了,种花、种草、种竹子。不愿意闹天气,连降几天小雨本来对小麦玉米生长有利,现在不说这个,埋怨老天爷。还养什么?养鸽子、养鱼、养狗、养小乌龟。饲养宠物,一掷千金。

      那时候,人不愿露富,手有俩钱儿严格保密。现在把财富当作他社会地位的资本,像复读机一样向外宣读。炫耀他城里有几套房,家里趁几辆小汽车,儿女有多大的本事。与人交谈,没聊上两句就是这派话。也炫耀势力,套论官亲。

      那时候,人崇尚简朴,衣服虽然打补丁,但补的熨贴。不尚虚浮,目光纯净。现在眼波眉语里有很多东西。市场迎合时尚,纹唇、修眉、剌双眼皮、垫胸、垫鼻梁,养活了美容行业。老年人的好美我也见到了实例,那天我去理发,后边等待的是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太太,进来就声明,她要焗油、修眉、烫大花。

      那时候……

      那时候……

      半个多世纪,我目睹了时代变迁,看遍了人间冷暖。我也喜爱社会的进程。从吃不饱到吃得好;从穿得破到穿得俏;从住土房到住别墅;从没出过远门到现在乘飞机坐高铁周游四海……变化使人眼花缭乱。如不跟下代人提醒一下,他们看到今天的一切会认为本来如此;到了老年,他们回顾旧事,又不知发出哪些感慨。社会进化是进化了,可是我想,不要把人的“善良”和“恻隐之心”给进化掉。

      (作者:董华,系北京市房山区坨里村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草木知己》《大地知道你的童年》《十里不同乡》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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