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振常在《熊佛西先生及其〈山水人物印象记〉》中坦言:“如总而论之,佛老于中国文学艺术的贡献,戏剧教育家应是首列,戏剧家及戏剧实践家居他业绩之二,文学之事居其三,但不能漏了他。也许最后还有一个书画,佛老能书善画,与白石、大千二大师皆有深交,且有文写二大师,尤以论白石为多。”熊佛西以戏剧家名世,但他能书善画的一面,却很少被关注。
笔者在《戏剧家熊佛西习画记》一文中对熊佛西在绘画方面的探索已经作了“素描”。同时笔者注意到,熊佛西在《习画记》一文的末尾中也对中国的书画(书法)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自己的书画虽毫无工力,但中国书画的艺术价值却极高,我认为中国的书画是我们的国宝之一,它们蕴蓄着世界任何艺术的优点,这是我们中国人很可以骄傲的。西方友人常发扬我们中国的文化,可是我常不禁自问,所谓中国的文化究竟是什么?我想除了固有的生活方式——包括伦理哲学艺术等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应以艺术为主,艺术中又以书画最有特色,这种特色不仅应保留,且应予以发扬光大。可惜的是现在一般青年都用铅笔画画和写字,对于毛笔的运用似乎日渐疏远,这对于中国书画的前途不无阻碍,因为书画同源,书既受着阻碍,画自然无法兴起。”《习画记》见证了熊佛西对中国画的痴迷,那么,熊佛西有没有专门写过关于中国书法的文字呢?
1947年10月27日《新闻报·艺月》第42期,刊有田汉的《〈一江春水〉〈忆江南〉等等》、熊佛西的《谈书法》。经查,《〈一江春水〉〈忆江南〉等等》早已收入《田汉全集》第18卷,而《谈书法》,不见于《熊佛西戏剧文集》等熊佛西已出版的各类集子,当为集外文,照录如下:
我并非在这儿无条件地提倡保存“国粹”。我总觉得中国文化中有许多东西是西洋文化中没有的,例如“书法”与“金石”之学。譬如我们把“写字”与“刻图章”当作艺术,作为一种普遍的装饰艺术,而西洋人却无之。西洋人尽管也写字,但他们的写字完全是为了实用,仅仅作为表达个人思想的一种工具,丝毫不存着艺术的气息,或企图达到艺术的任务。
我们中国人写字却不然,一方面以之传达个人的思想,同时还要完成它艺术上的任务。所以我们写字讲笔力,讲章法,讲节奏与气韵,讲“款式”,重视作者内在的修养与个性的表现。这与诗人,画家,小说家,戏剧家,音乐家,雕塑家,建筑家,舞蹈家所需要的修养与条件,以及他们企求的艺术任务完全一样。譬如我们要写一副对子,首先要选择的就是“词句”,这词句就表现作者的思想或人生观,同时也是一般艺术家用以创造的素材。书法的艺术,除题材外必须还要进一步去追求笔力,章法,款式,气韵与节奏,甚至色调都不能疏忽。(墨有五色,用墨的浓淡足以看出作者的性情。)由这些表现可以看出作者的修养与气质。一个人的性格是刚?是柔?是秀拔?是狂野?古人说“字如其人”,这话是对的。刻图章亦如写字一样的道理,讲刀法,讲章法,讲神韵。所以我说中国的书法与金石都是艺术,而且是世界其他各国没有的艺术。(日本人也重视书法与金石之学,然而是从中国人学去的。)
中国虽然有这么一句话:“字无百日功”,但这并不表明写字是件容易的事;相反的,正足以显示书法是最难的一种艺术,一方面要靠天赋,同时也要靠修养。别种艺术都可以容许作者在创造的过程中思考,犹豫,修改,惟有书法必须聚精会神,一气呵成。譬如你写一副七言对联,假使你在挥毫的那刹那稍一犹豫,或精神稍有散漫,必难使之成为佳构,换句话说,十四个字只要你写坏了一个,或其中有一二笔“败笔”,这副对联的神韵就破坏了。所以,字,人人会写,要把它写成艺术,却非常难,这需要修养与锻炼。
可是书法这一充分代表民族形式的艺术已经开始在衰落。现在能写好字的人实在太少了,有名的书法家寥若晨星,因为现在是“原子”笔时代了。一般青年大都不肯用毛笔写字,负教育责任的家长与师长也似乎不鼓励他们的子弟用毛笔习字,不让他们研究书法。但古人的精力不是白用的,要写出一笔好字,其费的气力不下于今日的画家。
同时,照中国的说法,书画同源,中国画异于西洋画者,完全建筑在一个“写”字上。就是把作者的崇高意境移入对象上。不懂写的人决不能画,即使能画,画出来的作品也不能称为中国画!人家说梅兰芳是以男人“写”女人,可知,好的戏剧也与书法的精神不悖。虽则毛笔时代随着半封建的农业社会要成为过去,而书法的精神仍旧会被保存发扬的。
文章并不长,只有1085个字,却鲜明地呈现了熊佛西对中国书法艺术与金石文化的推崇。《谈书法》文后,还有编者的一段文字:“因为佛西先生提到图章的艺术,在这里我附带介绍李白凤先生的刀笔数枚。白凤不愧是诗人,他的刀下,诗趣盎然,欣赏者可向宝记九笔堂及宣和印社求之。”
熊佛西在《谈书法》和《习画记》中都申明了他对“书画同源”这一理念的赞同。他在《习画记》中详细地记述了自己习画的经历,而在《谈书法》一文中并未讲述自己练习书法的经历,只是分析了中国书法之于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画的重要性以及练好书法的艰难。尽管熊佛西对书法理论的探索并没有太多的创新,但身为中国现代话剧的开拓者之一,却如此重视中国书画,本身就值得玩味。
关于“书画同源”,闻一多在《字与画》中提到:“评论书画者常常说起‘书画同源’,实际上二者恐怕是异源同流。字与画只是亲近而已。因为相近,所以两方面都喜欢互相拉拢,起初是字拉拢画,后来是画拉拢字。字拉拢画,使字走上艺术的路,而发展成我们这独特的艺术——书法。”
熊佛西文中提到的书法与金石这两种独特的艺术,郁达夫在《说写字》中也提及:“金石碑帖字画之类的嗜好,似乎中国人特别的强。当然外国人中间之偏嗜瓷器骨董,或古书古画的人,也时常有,可终没有中国人那么的普遍”,“说到写字,尤其是中国人的特别艺术;外国人的尊重原稿手迹,其意在尊重作者的人格和文学事业上的成功,而中国的字却可以独立成一种事业的。”
“文人以文章抒发心志,其书法人生具有挥洒情感、一任心灵的性质,故此文人书法是以个性为其特征”(冯骥才)。书法并非是现代作家的专长,但他们的字风格迥异,从中可以看出作家的鲜明个性。周劭写有《文人的书法》,贾兆明(徐调孚)写有《闲话作家书法》《再话作家书法》,蒋星煜写有《作家的书法》,他们对鲁迅、胡适、朱自清、郁达夫等现代作家的书法进行了精彩的点评。不少现代作家不但擅长书法,还写有一些关于书法文化的文章,比如鲁迅、林语堂、梁实秋、台静农、沈从文等。中国现代作家的书法文化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课题,无论是作家的书法墨迹,还是他们关于书法文化写下的长长短短的文字,都亟需搜集、整理和研究。
(作者:宫立,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是河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熊佛西集外文的发掘、整理与研究”〔SD2021020〕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