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在镇子最东边。从校后门出去,穿过一小片稀稀疏疏的木麻黄林,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海。
木麻黄树与松树有几分相像,墨绿色的针叶长而浓密,被长长的海风吹得歪斜,发出细碎而悠长的声响,像浅浅的口哨声,又像轻轻弦歌。木麻黄林子尽头的悬崖下,平平整整的铺开一大片农田,金黄色的稻田,绿色的菜田,斑驳色彩的尽头,便是灰蓝如烟的海。
看海的感觉,不尽相同。天晴时,海是天地之间雾蒙蒙的一片蓝色,真是海阔天空。阴天时,面朝大海,静静的眯着眼多看一会儿,似乎就能够看见一层层洁白的浪花,闭着眼睛多听一会儿,涛声就仿佛由远而近来到跟前。再后来,看海,萌生出种种小思绪。海最能抚慰心灵,在无边无际的海跟前,什么事情都很渺小。海又最能分享快乐,将你的快乐带去远方。再后来,不但喜欢看海,还喜欢看海边的景象。村庄里炊烟袅袅,处处人间温情。海边的田野,随着季节变化,生长着水稻、番薯、花生、芋头、甘蔗、黄麻。农民伯伯赶着耕牛犁田耙地,阿姨阿婶在水车上站成一排,壮硕结实的身体贴在齐胸高的粗木头上,微微弓起的后背柔软而整齐划一地起伏着。劳动的节奏和韵律,是最美的舞蹈。农田里的雷州半岛女人,样样不输男人。她们脚下的水车,绽放着翻滚着白白的水花。水流带着女人们的汗珠和笑声,流进田埂边的小水沟,流进农田,流进正在灌浆的稻穗。后来,有了手扶拖拉机,农民用手扶拖拉机的引擎抽水,长长的黑水管懒洋洋地伸进田里,看不见水花了。只有不知疲倦的机器天一亮就响起,突突的喘息声,在风中时有时无。
很多次,午休时,我们攀下小悬崖,跑到农田,想一直跑到海边看看。没想到,海离我们还那么的远。也没有想到,到了农田,离海近了,却看不到海了。湿乎乎滑溜溜的田埂上,行走很难,不时跌倒。草草的洗净脸上和衣服上的泥浆,气喘吁吁跑回到教室上下午的课。被太阳晒蔫了,疲惫了,下午的课上,总想逃过老师的目光,打个瞌睡。小悬崖脚下,有一处裸露的高岭土,把它与水和在一起,搓成粉笔,悄悄地在教室外墙画画儿。简朴的线条,歪歪扭扭。画得最多的是大海日出,海平面冒出个半圆形太阳,光芒四射,天空上有几只展翅飞翔的海鸟。
四月,春天,海风吹散农田的晨雾,田野一夜间苏醒了。田里泛起嫩绿色,一小片,又一小片,每天都晕染扩散,很快与海与天相连接。海风把春的气息,送到了校园。校园里,无处不是海水的温润,禾苗和青草的清香。海风吹落校园凤凰树火红的花。琅琅书声飞出敞开窗户的教室,穿过簌簌飘落的凤凰花,跟着海风到了镇子里。在门楼外抽着水烟筒的外公说,他能听出外孙子的声音。外婆不信外公的话,便说外公老糊涂了,老得都快成顺风耳神仙了。说着她就笑开了,笑得眼角噙满泪花。
十一月,小阳春般的好天气。从校后门望去,候鸟在海岸边翩然飞起,瞬间又落下,像天空飞舞的片片落叶。它们常常在田野觅食,吃饱后,飞到木麻黄林子里,飞到学校那几棵高大的桉树上。他们歇脚,追逐,歌唱。轮到我值日,摇着铮亮的黄铜手铃,绕着校园中间的工字型教室群小跑,清脆的铃声响成长长的一串。这是上课预备铃声。铃声赶不跑树上的鸟儿,它们只是稍微一愣,铃声一停,又快乐地鸣叫,不厌其烦地吵闹。
夏天开始,一直到秋天,是台风季节。打台风时,提前放学,高年级学生给老师打下手,叮叮当当地把门窗钉死。放假回来,校园被海面吹来的狂风暴雨刮掉了一层表土,露出坚实的红土层。折断的树枝,带着被扯落的树叶,横七竖八,花花绿绿,铺满一地。好像海水在夜里偷偷地冲上来,撒完野,天亮前就溜回去了。从校后门望去,海那边一尘不染,碧蓝如洗。辽阔的海洋,耗尽了气力,此刻安静得很。
中学毕业后,回到小学母校当代课老师。住在学校的头一个夜里,那个静谧的秋夜,秋风送爽,月光如水,真的听到了海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海轻细的声音,落在宿舍屋顶瓦片的瞬间便消失了。
从这里上了大学,毕业后去了很远的北方。几十年后的一天,回到老家,老同学执意让我和他一起到他老家村里看看,那里有他倾注心血建造的乡村文化园。这个村就在小学校后门看到的陆地和海洋交汇处。到那里一看,原来是一大片红树林。怪不得小时候,看到的大地与海水之间有条模糊的界线。走近红树林,扑通扑通响成一片,那是爬在红树林上的滩涂鱼听到有动静,跳回滩涂里。无尽的浪花从大海远方跑过来,扑到海岸时,扔下无数浪花碎片。红树林以坚韧的身躯挡着风浪,牵手大地和海洋,装点海岸线。
几十年来,天南海北,去过不少著名的海和海岸。旅游小册子里,它们通常被推介为此生能够看到的最美的海和海岸。但在我心里,最美还是故乡雷州半岛的海和海边的炊烟。海之美,时光之美,就在若隐若现之间,真实而梦幻。
(作者:邓宗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