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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12月16日 星期五

    仓仓

    作者:刘培国 《光明日报》( 2022年12月16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七月给仓鼠取名仓,叫它仓仓。七岁的七月是我女儿的女儿。七月一降生,大家认我写文章,撺弄我给起乳名,起了一些,都不点头,姥姥冒出一句,七月出生,叫七月嘛!一片叫好。

      入冬,七月从同学家讨来两只仓鼠,毛灰白,说是一对,我莫辨公母,七月却指着某一只说是雌鼠,巨坚定。

      我对仓鼠的认知还不及七月,我的意识里只有小时床底下探头探脑的老鼠,先秦时出没于魏国的硕鼠。仓鼠叫仓,而非田鼠、松鼠、袋鼠,因其突出的储存食物本能。仓鼠擅繁殖,一窝可生7只,一年能生4窝。

      闲的时候,七月拿一根小木棒,戳戳这只,捅捅那只,仓鼠不躲,还迎合,它利用了人的心术伎俩,借着木棒的力势就地一滚,来一个仰八叉,躺下不起来,极享受状。宠物生活改变了其原始习性,仓鼠若会说话,该与人类兄弟相称。七月不停跟仓鼠述说,喜欢这个家?眼睛是圆鼓的,看见前方,也能看见上下左右?仓鼠的回话分贝极低,嘴唇快速蠕动,装着一个微小马达,人要能听懂鼠语,对谈一定有趣。

      七月叫它们仓仓,触碰了记忆深处一个按钮,我就想起了奶奶。

      奶奶在世时见着仨孙子,三大爷家大哥,二大爷家二哥,我行三。奶奶挨个给孙子取乳名。那是她的权利。给孙子起乳名,小脚的奶奶彰显精神高度。人生在世一口吃,没啥吃是世上最大的苦。穷了一世又一世,苦得像在山神庙极顶望远,看不到头。再苦名字不能凄惶,大哥叫了场,场院的场,大场,打粮食的地方,金灿灿满眼都是粮食。二哥叫了仓,大仓,更不缺粮。我叫了囤,大囤,满满也是粮食。二大爷家四弟出生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沿袭奶奶的愿望,给取了乳名叫粮,大粮。这一家子都是粮食,承载了一个农民之家的全部向往。等到我弟弟出生,缺粮的恐惧没有了,乳名没起。奶奶的世界里,乳名是名,要紧得很,大名不过是符号,是记号。父亲健在的时候,我问,我们兄弟几个的乳名咋都是粮食?父亲说,饿怕了。你知道饿一顿两顿,不知道好几天害饥困的滋味!反过来,领教过前胸贴后背的饥饿,才知道吃上饱饭的熨帖。

      奶奶活在我的概念里。概念里的奶奶没离开过官庄老家。官庄地处鲁中山地向北方平原过渡带,泰沂山脉的北方余脉到此为止。

      当年,官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极少有人愿背井离乡外出谋生。博山城赖于陶瓷、琉璃制造,手工作坊遍地,很早便是鲁中都会,相对富庶。父亲经本家大伯担保,在博山谋得一个学徒差事,携母亲到博山定居。老家传言说,他俩在城里享福呀,奶奶带着一包愠怒,觉得这俩人不管家了,不养老了,实地来博山查证一番。西关街王有财东家招待了粉皮炖烤肉、清炖切片对虾,喝了茉莉花酽茶。奶奶受到西太后一样的款待。母亲说,她也是头回吃,有钱就是好。父亲在布庄当伙计,晚上睡柜台,早起给掌柜问安端尿,何福之享?日常饭食不过是煎饼,果腹而已。

      寄人篱下不易。回到官庄的奶奶,猜忌变成惦记。

      奶奶一定想起了父亲小时候,倾尽全家之力供念私塾,家里没啥吃。中午下了书坊回来,父亲就抄起水瓢,咕咚咚灌一肚子凉水,坐在门槛上熬日头,太阳一偏斜,栏里撒一泡大尿,再跑回书坊念书。好歹识下几个字,打一手遛淌的算盘。二大爷没念书,只是围着地头堰边转悠,侍弄些南瓜充饥。三大爷不识字,挖烧土,小车推到周村卖烧土。周村人有炭烧,拿黄土与炭搋炭泥。博山炭多,还有地炉,用烧土多,但博山太远。推到周村卖得了,换几个烧饼回家,卖不了,把独轮车一歪,烧土倒在路边,空着肚子、空着车回家,肚子没有咕咕叫,早就叫够了,连叫的劲也没了。为了不至于饿晕摔倒,三大爷练出了小碎步,与小车独轮形成相对稳定的三角。我明白了晚年的三大爷,何以还是这种走法。

      父亲接到老家口信,奶奶病重。爷爷去世早,我没印象。大爷去世也早,鬼子在北山往南打炮,一炮落在院子里,大爷倒下没起来,那时离我出生还早。

      我们举家回去看望。60里路下步走。

      父亲挑着俩筐,前头筐里是我,后头是碗盘窑货、杂七杂八。母亲在后头紧跟着。

      奶奶卧床已很久,那天天好,硬撑着起来,坐在北墙根里晒太阳。母亲把我递给奶奶,奶奶接了,双手架着我的胳肢窝,十个月的我挓挲着两只胳膊,隔着厚厚的棉袄,奶奶双手一颤,我咧嘴笑了,奶奶说,笑了,笑了好,小孩有天眼哩,见人笑,人就活命,我还死不了!奶奶高兴的话语在四月和煦的阳光里荡漾。

      我的笑没能成为奶奶的吉兆,不久,奶奶还是走了。

      仓仓来家,住在一个铺刨花、带阁楼、带滚轮的二层铁丝笼子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七月放了学,书包一放,首先趴跪在笼子前,叫几声小仓仓,和仓仓小小、圆圆、亮亮的小眼睛瞪会儿眼,添一些瓜子杂粮,看仓鼠拿小爪捧一只麦粒快速咀嚼。七月很忙,比我们都忙,再忙,陪一会仓仓是她放学回家第一件事。

      一个月后,七月俯身再去看仓仓,大叫起来,仓仓生宝宝了!它们追逐,亲昵,恋爱,求偶,婚配,蜜月,孕育,分娩,一切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而一切都是秘密进行。世界原来如此奇妙,喜乐之情油然而生。我们都围拢来,果然看见好几只红郁郁、肉乎乎的小肉蛋在仓鼠身底下蛄蛹,吃奶,数了数共计七只。

      七月仍管这些幼鼠叫仓仓,长大以后可以是一仓、二仓、三仓……七仓。接下来的几天,笼子里异样起来。雄鼠一身清净,幼鼠出生,它没事没事的,顾自置身事外。雌鼠,一会挪动身子,一会安静地伺候幼鼠吃奶,一会又楼上楼下跑来跑去,一会又玩幼鼠搬家的游戏,叼起一只只幼鼠,从这个角搬到那个角,从楼上搬到楼下。偶尔离开幼鼠,吃几口东西,转几圈跑轮,再回到幼鼠们身边。雌鼠转跑轮,叫我吃惊不小,感喟仓鼠之小能量之大。雌鼠离开的时候,那些幼鼠们就像没腿、没眼的肉虫,在刨花堆里抓挠、翻滚,无依无靠。

      忽有一天,七月发现雌鼠不见了,大家一检查,笼子一角被挣开一条缝,足以叫雌鼠逃脱。七月沮丧、着急,我说不急,仓鼠饿了自会出来觅食,我们拿食物诱惑它,它会回来,何况还有它的小孩。

      我们立即开始了紧急搜索,拿手电在僻静处照射,拿杂粮在墙跟前吸引,没有仓鼠迹象。

      傍晚,我数出杂粮数颗,依次摆放于不同房间,关门熄灯,如果哪个房间的杂粮少了,判定就在哪个房间,可以缩小搜索范围。

      次日早起,挨个房间观察,一切都是徒然,我显然低估了仓鼠的智商,也许它已沿着七出八进的墙上管道逃之夭夭,它逃出楼房、社区,一路疾跑在自己的快乐里,疾跑在自己的亢奋里,也许它跑过马路,进入树林,正捧着树上掉落的坚果进食,也许它饥肠辘辘,在草丛与灌木间探头探脑地寻觅。雄鼠仍是与己无关的架势,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幼鼠。整整七只幼鼠,一动不动,蔫了。

      大哥场有一个好脾气,天掉下来地顶着,万事不忙不慌,送走老爹即我的三大爷,把老娘伺候到九十,说话他也快七十了,乡下生活节奏慢,见天二两小酒,说,少喝几盅,多喝几年。大哥脾气好,侄子也文雅,学了中西医结合,进了乡镇卫生院,在峨庄山嵧里为农民行医。一转眼,侄子的儿子也快上初中了。

      二哥大仓打小聪明,念了高中,在村里当了赤脚医生。大哥是大个头,我不是,二哥比我还矮不少。我参加工作那年春节回老家,今日在二大爷家吃,明日在三大爷家吃,吃猪头肉冻,喝瓜干烧酒。烧酒装在锡壶里,锡壶装在瓦罐里,瓦罐里热水冒着白气。喝酒用钱盅,斟满三钱,嘬一口,热辣,憋住气咽下去,一溜小刀子往下割,肠胃并没有拉开,开裂的是视线,目光难以聚焦。场院的汽灯亮起,戏台子锣鼓响成一锅粥,开唱吕剧三世仇,贫农王老五的角色总是变成两个,努力往一个上合成,总是不能,索性倚着台柱子睡一觉再说。乡戏散了场,往家走的路上是另一种热闹,扛着板凳的,牵着小孩的,抽着大烟袋的,全是黑影匆匆,狗们在人群的中间拐来拐去,白狗,黑狗,黄狗,苍狗都变作了灰狗。一切都在黑魆魆中行进,评判七嘴八舌,气氛嘈杂而又亢奋。没有电灯,没有月亮。路没了,人稀了,推开柴扉,家到了。站在三大爷院子当央仰头看天,星星像要掉下来,春天的星星也这么亮,半夜里没了酒意,也没了睡意。

      二哥送我去循途坐汽车返城。

      我们走过春天的麦田。麦苗正在返青,倒伏了一冬的芽苗正试图立起身子。料峭的北风掠过脸颊,麦苗和泥土的清香在清冷里弥漫,看不见的热气在地里升腾。

      远处,有农民站在地头,给麦苗灌春水。水往地里流,从西头流向东头。远看绿色里浮起一层白雾,闪烁着像海市蜃楼。农民戴一顶泛黄棉帽,拄着锹,高绾着裤腿,不嫌凉。头上还顶着春寒,脚下已是夏天。农民已从流水溅起的水珠里感知到夏的热度。田垄上,二哥和我一前一后,嘴里呵出热气,却冻得伸不出手。

      春天的气息太过香甜。浇地的农民听着水声,一边朝我们张望,要是再近点,他一定想朝我们喊几嗓子。

      我们钻过一架水渠,走出官庄,进入循途村地界,二哥说,白酒和醋能进行化学反应,生成乙醚,人可以不醉,再喝酒时你可以多喝些醋。我崇拜得不行,觉得二哥什么都懂。后来知道乙醚哪是酒醋的化合物,不是不醉,而是麻醉。二哥如此秘授至今是谜,且永远成谜。

      二哥后来经营村里唯一的诊所,有人头疼脑热不出村,也开药,也挂水,四邻八乡都来问医用药,二哥总是和善以待,有求必应,口碑鹊起,还把儿子国强培养到医学院毕业,接班成为村医。二哥极善持家,盖有全村面积最多的楼房,像一座城堡。国强添了宝宝,我们去祝贺,一上二楼,就进迷宫,转来转去地头晕。

      敏于行讷于言说的是二哥。年轻时便口吃,年纪大了更期期艾艾,一个词在肚子里费尽斟酌,越斟酌越不自信,得得得得半天吐不出,严重到难以与人交流的程度。二哥人好,就是刘伶再世,唯钟杜康,劝他少喝,就笑,酒是粮食精啊!浓眉弯成两条短粗扁担。我提醒国强,你爸这个喝法不行,你得管管!国强说,咋不管,他又不听。终是吃了嗜酒的亏,不到花甲之年,二哥便中风不治。酒养人千年,壮英雄胆,助人消除愁绪。酒不伤人人自伤,不是酒的责任。智慧者把酒临风意气洋洋,糊涂人枕曲藉糟长醉不醒。二哥不糊涂,是吃了聪明人不吃的亏。

      四弟大粮小我几岁,小时候被二大娘惯得不行。夏天,二大娘穿的确良单褂,晒得薄薄一层且氧化霉色,大粮在二大娘背后撕开一个小口,往两边嗤地一扯,拉成一个三角,停住,侧脸看二大娘反应,喜庆还是愠怒,二大娘不恼,笑,觉得儿子能耐。又一扯,口子变大变长,二大娘还是嘻嘻笑,你咋那么踹呢!大粮像是受到鼓励,放手开撕,口子撕到领子口,遇到针脚,撕不动了,罢手,二大娘的单褂变作反穿的斗篷,光背就全露出来了。后来,顽皮的大粮长成个彪形大汉,甚憨厚,八百斤的小车推出风,也是好酒,200斤的身躯能怯了区区小酒?经常骑着摩托车到邻村聚会酒友,叫人担心。汽车铁包肉,摩托肉包铁,你可得当心啊!喝上酒骑不快,没事的!这是大粮的回答。一次酒后回村,骑着摩托车摔倒在离村口几十米处,摔坏了头。不用问,他骑得够快,他自己说过喝了酒骑不快,酒过了八两人想做主已是枉然,酒说了算。重症监护室住了10天,死的时候远不到五十。我们家的祖坟里,多了一个少丧。每当回家给父母上坟扫墓,看见二哥大仓、四弟大粮的坟头,心里不是滋味。

      幼鼠失去了雌鼠,也就失去了生命。我带着七月,小心翼翼一只只捏出仓鼠的尸体,包在一块棉布里,棉布装在一个纸盒里,到院子对面晾衣绳下面刨坑,放进去,在树底下埋葬。七月一再嘟囔,小坟得够深,不要让野猫挖到。

      我们没有中断对雌鼠的寻找,始终没有找到。雄鼠还是优哉游哉地生活着,毫无孤独感。七月把在笼子前瞧的时候,它还在楼梯上上下下,七月就凶它,也不想想你老婆为啥不要你了,还在这里跳跶!

      曾经,仓鼠广泛出没于草原、荒漠、山麓及河谷灌木丛,农田、花园和果园中也有它们的栖息地,自由地呼吸、觅食、嬉戏、繁衍后代。偶然的机会,他们成为人类的宠物和玩偶,一尺牢笼成为他们仅有的领地,没有隐私,没有自由表达,而且很难逃逸。人类的境遇酷似仓鼠,曾经渔猎为生,与猛兽展开速度与智慧的竞技,茹毛饮血,原始却奔放。经历了足够的野蛮和恣肆,豁然开悟,把自己置于自己精心编织的一个叫文明的囹圄,接受其包容,也接受其约束。眼下,大哥一家正面临着纠结。祖辈、父辈时,老家官庄居于汇龙河河谷,建设水库时移民上山,好,上山就上山。当下改水库为湖,建设风景管理区,村庄要继续向远离湖区的山上迁徙,一排排比庄稼还要笔直、还要茂密的移民大楼在山上等他们入住。大哥、大嫂让儿子、儿媳去了,俩人还坚守在老家的小院平屋。我说,冬天没有暖气,烧炭炉子又脏又呛,还是早点搬过去吧?大哥说,你大嫂说了算。大嫂说先住着吧!不走的人家很多,到跟前再说。语气里充满对土地的留恋,那是年复一年种下希望、收获梦想的土地啊!

      显然,大哥面临的是小的迁徙,二哥大仓、四弟大粮是大的别离。我要问我的两个兄弟,儿女们正长大成人,承继家业,留下的都是好日子,这样的好日子不过,难道世界如此不值吗?

      逃离不是勇气,面对才是决绝。再看那只依然故我的仓鼠,情感一时复杂起来。

      放寒假了,七月从学校带回好几张奖状,打开着让我们看。我说,了不起,我们家要出个神童啊!

      七月说,我们家没有神童,只有神兽!她说的是仓仓。

      就想,仓仓到来又诡异走失,诞下儿女又荒唐遗弃,成为逃避者、遗弃者,叫七月知道了世事无常,是一次深刻生命教育。仓仓让我在衣食无虞的今天,想起祖辈、父辈们对饥饿的恐惧,对土地的眷恋,对温饱的追逐与拼争,神性满满,是智者,近乎圣贤,仓仓真的是神兽了。

      (作者:刘培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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