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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10月28日 星期五

    问渠(报告文学)

    作者:赵学儒 《光明日报》( 2022年10月28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又是两年过去,哈爱民还在水库边,爬山、过沟,勘察、踏线,修筑梯田、防护坝、挡土墙。曾经雨水泥土到处乱窜的荒山上,如今梯田拦挡、植被覆盖,清澈细流涓涓。“我是平常人,做的是平凡事,真的没有轰轰烈烈的举动,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

      至今,水库的另一只眼睛“下会水文站”没有一次错报、漏报和误报,给密云水库系上了一条安全绳。“这些事,都是我们分内的事!”田国生说。

      巡查快艇从水面疾驰而过,甩下一道道白色波浪。“我们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密云水库,要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水库生态环境。”段小龙说。

      当她站在大坝上,望山水一色、白云飘飘的时候,她说世界太辽阔了。而采样归来,面对的是显微镜下才能看清楚的微生物。几代检测员接力,90后李心月是最年轻的“接力棒”。

      …………

      他们守护好密云水库,再接再厉、善作善成,一直在路上。早晨,金色阳光下,“密之水”雕塑高耸,树木吐翠,一库清水默默地跨出闸门,又默默地融入北京的血管里。

      壬寅年季夏,北京密云。我吃过晚饭,到密云奥林匹克公园,见白河从眼前流过,水中映出岸上的光影。不远的地方,就是“密之水”雕塑,四根柱子高举一个偌大的球,球上翻起几朵浪花,写有“密云水库”字迹。我拾级而上,贴到她的脚下合影。回到住处,研读材料,首先是习近平总书记2020年8月30日给建设和守护密云水库的乡亲们的回信。信中写道:“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善作善成,继续守护好密云水库,为建设美丽北京作出新的贡献。”这时,电话铃响,我接到了新的采访任务——正是关于密云水库。

      一个容纳十几辆车的小院,一个二十来人的单位,一座三层小白楼,门口挂着“北京市密云区水土保持工作站”的牌子。一目了然,他们是做“水土保持”工作的。简单说,“水土保持”,就是防治水土流失,最直接的目标就是使“清水下山、净水入库”,保证密云水库不受污染,内容涵盖预防监督、综合治理、监测评价、科研示范等工作。可是,这里不仅“密云”,而且多雨,尤其到了汛期,降雨时间长、雨量大,伴有短时大风,降水与河水合流,冲过村庄、穿过山谷、汇入干流,最终进入密云水库。所以,水土保持工作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是新时代的绿色使命。

      来到会议室,先开座谈会。与会者有市、区各级水务部门同志,人们一致举荐采写水保站站长哈爱民,说他是北京市劳动模范,带领全站职工保土保水,为保护一库清水作出了很大贡献。

      哈爱民短发、圆脸,右嘴唇上长颗黑痦子,眼神诚恳,一脸疲倦。他一再强调,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更没有什么可写的。构筑生态修复、生态治理和生态保护三道防线,是上级的战略决策;建设以保护密云水库水源为中心的生态清洁小流域,实施垃圾、污水、厕所、沟道、面源污染“五同步”治理,都是年轻人干的。

      其实,他刚刚55岁。

      从副站长王奋忠的嘴里,掏出一些“底细”。1989年,哈爱民中专毕业,先后在密云的半城子水库、水务局勘察设计所、高岭水务站、水保站工作,几十年时间,专注于写一个“水”字——包括供水、节水、排水、污水处理、水环境保护、水旱灾害防御、水利工程建设,现在叫“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修复工程”。两年前,他任职水保站站长的时候,正是密云水库上游降雨偏多、水库高水位运行的当口,做到“清水下山、净水入库”,确实很难。

      水土保持有一个行业术语叫“树盘”,就是用工程措施把大树围起来留住雨水,既滋养大树,又防止沙土被卷入水库。水库周边密云地界,数百平方公里的山地上,生长着成千上万的大树,不少树下都要筑起“盘子”。正值伏天,哈爱民带着队友钻进密林中。尽管闷热,也得长袖长裤,避免被树叶划伤,而多处裸露的皮肤依然惨遭锯锉,汗水无情地在伤口上撒盐,那是一阵阵刺心的疼痛。最终,验收合格。

      又是两年过去了,他还在水库边,爬山、过沟,勘察、踏线,修筑梯田、防护坝、挡土墙。曾经雨水泥土到处乱窜的荒山上,如今梯田拦挡、植被覆盖,清澈细流涓涓。

      “我是平常人,做的是平凡事,真的没有轰轰烈烈的举动,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他依然这样“固执”。

      如果说水土保持工作站是密云水库的一只眼睛,那么水库的另一只眼睛,叫“下会水文站”。水文站位于水库上游潮河干流上,距水库约五十公里,是国家基本站,控制流域面积5340平方公里。这个站建于1959年,1976年迁到下会村,几代水文人守在大山深处,常年观测潮河的水位、流量、降水量、含沙量、水温、气温、冰情和蒸发量,数据实时传到百余公里外的北京市防汛办,为全市的防汛指挥调度提供重要参考。换句话说,这些数据直接决定了密云水库是蓄水还是泄洪,为水库安全提供了基本的保证。

      现任站长叫田国生,今年54岁,高个儿,略微驼背,一张长方脸。1986年,18岁的他参加工作,当过合同工、协议工,后来转为合同制工人。脚踏潮河波涛,眼望水库安危,至今已经36年。

      聊起水库往事,田国生每次必提他的师傅王养才。王师傅不仅传授水文观测技术,更给了他无限的精神力量。

      20世纪80年代,冬天可比现在冷,山里的气温常在零下20摄氏度以下。早上天刚刚放亮,正是“鬼呲牙”、冷得邪乎的时候,他就扛上仪器,跟师傅出了门。

      河水上冻,冰光溜滑。师徒俩沿着河道一直走,找到冰层较薄的地方,用钢钎戳开一个窟窿,把测深杆插进去。测绳没地方拴,师傅就捧上一捧水,往冰上一泼,搁块儿石头,一会儿就冻住了。师傅的两手立即被冻成了紫茄子。

      他们忙活着测流,师傅却一脚蹬空掉进了河里。等田国生反应过来伸手要拽师傅,师傅翻了上来,身上的棉衣棉裤已经湿透。田国生让师傅先回去,他留下继续干活。

      没多久,村里人就来找他,说师傅在半道上走不动了。田国生连忙赶过去,发现师傅的棉衣棉裤被冻成了冰块,腿完全打不了弯儿。他从村里找来一辆平板车,把师傅掫上车推回去。回到站里,他们把师傅平放在两把椅子上,搁煤球炉子旁边烤着。师傅的腿脚渐渐能够活动起来。

      田国生也曾多次掉进河里。长年累月,水里来水里去,他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就连夏天都有双腿冒凉风的感觉,秋裤成了他的“贴身装备”。

      1995年,师傅到了退休年龄,工作需要、自己情愿,又返聘两年。两年后,师傅离开了下会水文站,留下田国生带着一茬茬“孩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该蹚水蹚水、该砸冰砸冰。夜里,河边漆黑一片,耳边是风声、雨声、流水声;白天,河中川流不息,眼前是浪起、涛落、激流涌动。

      近年,水库上游的降水增多,特别是南水北调的水进京以后,密云水库的蓄水量连年增加,别人看见下雨都是往屋里躲,他们则必须跑到河边“要数据”。

      至今,下会水文站没有一次错报、漏报和误报,给密云水库系上了一条安全绳。王养才、田国生先后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和全国先进工作者。“这些事,都是我们分内的事!”田国生说。

      段小龙,中等偏上的身材、自然微笑的脸庞,连说话的声调都带着几分文气,却让那些“水贼”见到就害怕。不到50岁,将近30年工龄,他一直在做一件事:保护密云水库。1995年,他21岁,进入密云水产局;2016年,加入密云水库联合执法大队水上分队;同年,调入溪翁庄执法分队。他现在是溪翁庄分队队长,白天黑天,风里雨里,或水上荡舟激浪,或周边巡查蹲守。年年、月月、日日,如此。

      2010年5月6日,段小龙带着队员开车到库区检查,远远发现一辆厢式货车,几个人把厢帮关上,正启动马达要开车。凭着职业经验,他断定是偷偷摸摸捕鱼的人。当时已是禁渔期,必须上前制止。他带领执法人员迅速赶过去,命令停车检查。车轮欲动,他大步跨到车前,拦堵车辆。这时,有人手持棍棒,一边叫嚷,一边将他打倒在地,违规捕鱼的车辆乘机逃去。

      段小龙被送到镇医院,镇医院治不了又转到密云县医院。那伙人得知段小龙的伤情,知道事态严重,托熟人说情,想要花钱免灾。“这不是我个人的事,它关系到整个库区的执法生态,关系到密云水库的水质安全,必须依法依规严惩!”段小龙一点不留情。最终犯罪嫌疑人获刑。

      2017年5月20日夜里,段小龙带领执法人员巡查到密云水库九松山水域,发现河边有灯光晃动,包抄过去。果然,两个正在电鱼的非法捕捞者,三个工具电瓶、一台升压器、一架电抄子,还有满鱼篓的鱼,人赃俱获。

      鱼是净化水质最好的动物,每年3月有关部门都要投放大量鱼苗,而电鱼者将大小老幼甚至“孕妇”鱼一扫光,属于极其严重的违法行为。经有关部门联合办案,北京市密云区人民法院(2017)京0118刑初196号刑事判决书写道:被告人齐某某、王某某违反保护水产资源法规,在禁渔期使用禁用的工具和方法捕捞水产品,情节严重,其行为均已构成非法捕捞水产品罪,依法应予惩处。

      这是北京市第一例因为电鱼被判刑的案例,不仅改变了以前“以罚代管”的模式,而且执法判刑速度快、程序顺,很大程度震慑了犯罪分子。此后,水库非法捕鱼逐渐消停下来。

      巡查快艇从水面疾驰而过,甩下一道道白色波浪。2017年,段小龙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2021年获得“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称号。“我们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密云水库,要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水库生态环境。”他说。

      说到入职密云水库质检工作两年多,她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她竟然毫不犹豫地回答:订不到快餐外卖。在场的人听了都笑了。

      李心月,90后,大学学的环境工程专业,水质检测员。

      水质检测员是对水的物理性质、化学性质及生物性质进行检验和评定的专业人员。密云水库作为首都重要水源地之一,坊间有“京城三杯水,两杯密云来”之说,早在上世纪建成后就有水质检测人员开展水质定期检测。几代检测员接力,李心月是最年轻的“接力棒”。当她站在大坝上,望山水一色、白云飘飘、天鹅在空中飞翔的时候,她说世界太辽阔了。而采样归来,面对的是显微镜下才能看清楚的微生物。

      采样,是水质检测的第一道工序——把水库里的水用采样器打出来,带回实验室检测。目前,密云水库内有5个自动监测站,分布在库区不同的位置,可监测17个水质项目。她们,要么乘检测船驶在水面上,要么驾车走在周边沟壑。

      冬天,水面结了冰,冰上还有雪,更显寒冷。她们在腰间系上安全绳,然后到监测点,砸开冰面,检测水质。洁白的冰雪中,点缀着红色、绿色或黄色的羽绒服。寒风中,她们或跺跺脚,或搓搓手,然后面红耳赤地继续工作。一张嘴,就哈出一股热气。

      夏天,水面上阳光直射,穿上防晒服,细嫩的皮肤还是被烤得紫红。5月至10月,正值汛期,无论风大浪急还是雷鸣电闪,她们每周都要乘着检测船到检测断面和采样点去,把贴着不同标签的采集瓶摆在甲板上,采集样本装进瓶子里,带回实验室。

      检测挥发酚,是李心月在实验室曾经面临的一次大考。挥发酚是有毒物质,需要检测员拿着分液漏斗匀速摇动,每5分钟内必须摇300下。对李心月来说,每个5分钟都是那么漫长,每个300下都是那么遥远。她一边摇瓶,一边计数。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几年过去了,各种检测都成为寻常。

      以前,李心月憧憬的未来,是在市里工作,每天挤地铁、公交,匆忙赶到单位,又匆忙回家,匆忙中热热闹闹;现在,在水库工作,早晨起床,简单洗漱后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去工作,下班又回到宿舍,单调中虽有几分孤寂,但心中淡然。

      以前,李心月不会游泳,每次见面妈妈都担心地嘱咐她“要穿救生衣”;现在,不论是乘坐快艇还是水质检测船,她都会激动地说:“在水面上航行的感觉很棒。”

      以前,李心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现在,她看山不是山,层层密林,是水亲密的绿色伙伴;看水不是水——密云水库,连着千家万户的水龙头,那些达标的水正融入人们的血液里。

      …………

      早晨,金色阳光下,“密之水”雕塑高耸,树木吐翠,一库清水默默地跨出闸门,又默默地融入北京的血管里。

      (作者:赵学儒,系中国水利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向人民报告》《圆梦南水北调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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