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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8月26日 星期五

    深山云起

    作者:周华诚 《光明日报》( 2022年08月26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水库不只是蓄养水,水库更蓄养云朵,总在合适时机将云朵放牧到天空。有的时候云朵迫不及待,奔涌而出,就奔涌出一座云海了。

      山里的人,其人生自在,掩藏不住。几座山头,一片茶园,甚至拥有此刻的云朵与花香,当然自在。

      转了四百六十七个弯,抵达一个地方,百分之九十八点二的当地人都没有到过的地方。

      朋友说,真的有那么多弯?

      两小时车程的山路,全是盘山而上,那得有多少个弯。山上从前有一座古老的大寺,后来毁了,只留下遗迹,因此叫作“大寺基”。大寺基是在云海之中。后来遗迹上又建了一座新寺,叫“万福寺”,也是远近闻名。那里的大寺基林场,建于1958年,在括苍山余脉上,也位于黄岩、永嘉、仙居三县交界处。林场区域内,平均海拔900多米,最高的山峰“大寺尖”,海拔1252米。那个主峰,正是永宁江和楠溪江的发源地。

      要是能在山峰上找到这两江源头,也是很有意义的事吧。

      五月末,微雨天气,车入山中,云雾就绵密起来,竟至于山道上可见度只有数米。我们一路驱车盘旋上山。峰回路转,浓墨重翠,山谷间瀑布直挂,水声哗然。待云雾稍散,视野开阔处,但见白色云龙栖停在绿色山腰上,连绵数里,煞是好看。

      路上,见有山农在路边种树,穿着雨衣,后腰上别着柴刀。柴刀是用木制的刀套悬挂,这种工具,长时未见了。所植之树,乃是北美冬青。

      近午时分,方到得大寺基林场。此时雨大起来。林场的老周和老章来迎。此地遥远,上山下山不容易,老周时常一入山中就住上一个月或半个月。这里也是森林公园,黄土地和红土地,上面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前多是松木,属于经济林。这些年也仍然在持续造林,多植阔叶林和彩色树种,枫香、檫树、樱花、银杏、红枫、金钱松等等,一年四季,很好看。既要造,也要造的美,这是一种造林思路的变化。这几年,常有驴友于寒冬来此看雪。黄岩这个地方下雪的时候不多,而要看雪,唯有去大寺基。大寺基不仅下第一场雪,且常有雾凇。最冷之时,达零下十六七摄氏度,人称“黄岩小东北”。雾凇是在寒冷之时,雾碰到冰冻的树枝,于是凝成白色的冰晶。雾又碰到冰晶,冰晶于是延长。就这样,冰晶越积越多,从枝头延伸垂挂下来,仿佛是树的白色花边。当整座森林的每一棵树、每一个枝头,都拥有自己的重重披挂之时,森林就变成了一座童话的森林,雪白晶莹,如梦似幻。

      这样的场景,老周每年都要见上好几回。他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他是林二代。他的父亲在60多年前带着柴刀上山,没有路,是凭一把刀开出路来。和他一起来的是100多个知青。他们在山上垦荒,一点一点垦出来种上松树。林场职工,几个月大半年不下一回山,虽是公职人员,却也是地地道道的山农。

      山上的生活并非如雾凇那样看起来诗意,而是艰辛无比。山上无房住,是用木头搭建的茅草屋。上山植树,无人看管小孩,就把小孩也背上,大人干活时,娃就放在挖好的树坑里任他玩耍和睡觉。老周是这么长大的。上小学时,林场在几个护林点中间的位置,建了一个教学点,由一个林场职工担任老师,三四个年级的大大小小的娃坐在一间教室,凑成一个班。现在,老周年纪大了,明年也要退休了。

      老章比老周年轻一些,他是从区农业农村局下派的。20世纪60年代,大寺基开始种茶,这黄岩当地的名茶“龙乾春”就是大寺基林场自产的一种绿茶。父辈们在山上,生活是那样的单调乏味,于是就种茶、炒茶,品质好的卖了贴补工资,次的留下,一年到头喝浓酽的茶。老周念小学时,放了暑假,也常去茶山采摘夏茶。采茶的工费是两三分钱一斤。这也是一份收入。

      喝茶的时候,我老想着老周和老章讲到的,说在某个遥远的护林点上,还有护林员守护着森林。他们常常是背着半个月的粮食蔬菜上山,一晃就是数十年。因为长年地居于山中,与人交流少了,语言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流利。这一点让我深为震动,想去看看那个护林点,但实在是太遥远,难以成行。我看窗外深山密林,云雾笼罩,层峦叠嶂,隐于山中的人,怕是早已与树与花与鸟兽一起成为山的本身。

      大雨之中的半山古村,宁静得出人意料,溪涧奔腾,雨水淅沥,道上卵石铺地,石桥寂寂,古树横斜,屋舍俨然,村庄的事物都沐浴在大雨之下,一切也都泛着古老的湿漉漉的诗意之光。就这样地来回走了一遭,甚觉美好,又不忍于仓促中惊扰古村的美,便决定离开。有的事物,因为太美好,而觉得自己准备不足。半山之美,应该留待下回再来。

      雨水是精灵,是赋予一切干枯的事物以滋润的甘露,是令一切平淡浅薄的事物变得丰富深邃的法宝,是古老的魔术,它让喧嚣归于宁静,让奔忙停下脚步,让委顿的日子起死回生。

      半山出来,冒雨去了黄毛山。

      初夏的黄毛山,已然被雨雾所遮蔽,如同一个非现实主义的梦境。半山腰上,方圆数里都是茶园,下得车来,呼吸吐纳尽是山野的清甜空气,而周遭朦朦胧胧,伸手相触,不知是雨雾还是梦境。黄毛山底下有一座长潭水库。这座长潭水库,被誉为台州人的“大水缸”,其集雨面积440多平方公里,有八条溪流源源不断流淌入库,水库周边有高山森林、湖滨湿地、自然草甸,森林与湖泊湿地一起构成野生动物栖息的家园,各种飞鸟走兽、珍稀动物也渐渐出现。我们置身在茶山上,却只见到一座云海,见不到水库,眼前的这座云海,也许是从水库中生长出来。水库不只是蓄养水,水库更蓄养云朵,总在合适时机将云朵放牧到天空。有的时候云朵迫不及待,奔涌而出,就奔涌出一座云海了。

      云海之上的这片茶园,叫作“天空之城”。倘在双休日,这里游人是很多的。这天倒没有几个人,也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而如此一来,更像是天空之城了。茶园里有一些帐篷设施,隐于云海之中,像是宫崎骏电影中场景。

      给我们泡茶的姑娘善谈天,一问是90后,海边人。海边人却躲到这山里来了。她说自己是喜欢山的。这个茶园,天气好时空气清朗,能见到环抱茶园的库区,湖面水平如镜,天空与山野皆宁静,许多时候碧空如洗,群峰连绵,大地安宁,三两人打坐饮茶,内心澄澈一片,有什么比这样更好的?

      茶姑娘又说,这山里远离城市,下山一趟,来回要三个小时。有的年轻人待不住,新员工来了第一天就走,天还没有亮,就坚决地离开——竟是自己沿着山路,倔强地走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搭上顺路的车。

      算是逃离吗?不知道呢。

      有人逃离城市来山里,也有人逃离山里进城。

      她却喜欢这山里,喜欢这茶园。有时晚上送走客人,下了班,能看见满天的星星,明亮极了。在这样的高山上,星空可以美成什么样子,城里人靠想象是想象不出来的,只有置身在这里,才能见到。

      清晨,则是在鸟叫声中醒来。每天起得早,五点多就起床,她先在茶园里走一圈。绣球花这几天开得好,紫的蓝的,这儿一团,那儿一团;锦带花也很漂亮,这花盛开的时候,就像是仙女身上披挂的华衣,繁花渐欲迷人眼。金叶女贞的花细细密密,虽小,却香味浓郁,吸引极多的蜂蝶环绕飞舞。山上还有兰花。兰花开时,能闻到香,却不容易找到。

      就喝一杯这山里的茶,山野天露,正是这茶园里的云雾茶。制茶的师傅是请的杭州老师傅,用的是龙井工艺。她泡茶取的是中投法,先在杯中注入滚水半杯,再投茶叶,待茶叶醒一醒,再注入半杯水。低头闻香,豆香很明显。偶尔也会有兰花香。兴许是山中兰香入得杯中来,也未可知。

      在这里喝茶,外面的雨渐渐收了,云蒸雾蔚,风吹来居然还有一些凉意。只好起身将玻璃门关上。城市中的潮热,在这里一点儿也不会有。如果是酷夏之时,来这山上喝茶,那更是清凉无比。天气好的时候,看日出、日落,都有人间少有的风景。

      我们是与茶姑娘互加微信的时候,才知道她叫“螃蟹妹”的。这个名字缘于她是海边人。她的父亲卖海鲜,她以前也经常帮父亲在朋友圈里吆喝一把,时间久了大家就叫她“螃蟹妹”了。于是我们也叫她螃蟹妹。山上的日子,对于螃蟹妹来说,虽然是寂寞的,却也是丰富的。时常有一些网络达人,来这山上做直播,人往茶园里一站,或往茶树间一藏,把手机摄像头打开,就把这里的云呀雾呀天空大地呀传播出去了。其实这里,还是一座深山。山川未变,云雾未见,只是看待它的人变了。

      在山上的日子,螃蟹妹有时也会想起自己在海边的生活。靠海吃海,有船进港的时候,半夜她也提前守着,等待船一到,能抢到最新鲜的货源。做海鲜的生意,每天每个小时都要抢时间,一天的货如果出不完,相差几小时就是不同价格了。她和父亲一起卖海鲜,更加懂得时间的珍贵。

      现在,螃蟹妹要让时间变慢下来。她是山上的“总管”,每天守着茶园,守着云海与茶山,觉得满足极了。日子过得,有人开玩笑,跟“提前退休”一样——譬如说,来了山上,她开始过低物欲生活,几乎不再网购,连新衣服都不买。原因是没有快递小哥送货上山。对于她来说,这无所谓,只是一种生活状态的变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夏天的夜晚,能听见蛤蟆叫。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雨还是在下,云海包围着茶山,也包围着这间小小的茶室。茶泡了三回。雨水仿佛泡进了茶碗。雨水是精灵,是甘露,赋予一切干枯的事物以滋润,令一切平淡浅薄的事物变得丰富深邃,一碗入喉,这个初夏的午后也变得悠长。

      疑似在村庄里走错路了,却误打误撞,开到了一片山野之中。竹林连绵繁密,山道弯弯且向上。这样的山野之间,人烟稀少,连个可以问路的人也不见。就这样一条道继续前行,愈往上,风景却愈佳。

      山转路回,居然又到了一片茶园。

      这是一个叫岗塘坪的地方,属于黄岩宁溪镇的五部村。叫什么地方是后来知道的,直到很久以后上来了一位村干部,然后来了一位茶园主人。在他们出现以前,只有云朵停留在上面。

      这是五月末的一个傍晚,雨过初歇,天地之间清澈如洗。当我们到得山顶之后,发现四面群山都有云朵停留环绕,云朵的边缘很清晰,悬停在山的中部。事实上云朵也在悄悄移动,同时变幻形态,就像是一群移动的羊。

      站在山顶大呼小叫的人,显然平时难得见到这样的风景。什么叫年轻?年轻就是还可以接受人生中的不确定性。

      比如今天能把车开到一座山顶的茶园里来,就是这样一件不确定的事情。尤其不确定的是,你并不是为了一片绝美的风景而来。而当这样的美景出其不意地涌现在面前的时候,一种巨大的惊喜,会让人沉醉其中。

      我们的问题常常在于,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

      茶园主人王叔上来的时候,指着山顶的平台说,本来是想在这里搭一间喝茶的小屋子。这样,人在这里喝茶,可以看见山脚小镇的全景,也能看到脚下的风起云涌。

      这两三个小山头,有一百多亩茶园,到了明年,能出几千斤干茶。以前这个茶园,据老一辈的村民讲,是有老虎出没的。《浙江动物志》记载,华南虎在浙江省分布不多。宁波(1875)和杭州(1880)两市郊区均曾有猎捕。1952年,丽水郊区曾打死1只成年虎,体重150公斤。1954年,龙泉曾捉到幼虎2只。此后,衢州(1974)、开化(1983)各捕到1只成年虎。在那之后,本省可能已经绝迹,因为再未有新的虎迹发现。不过,2011年、2013年、2015年,温州市的瓯海、苍南,杭州市的临安等地,都相继报道有猛兽出没,许多山羊等家畜被咬死,有几次基本能判断肇事者为金钱豹。尤其是最近一次,2015年,临安的湍口有81只山羊离奇失踪,在山上发现清晰的兽类足印,约拳头大小、四趾,趾前部有明显锋利尖端……

      老虎在黄岩,被人叫作“大虫”,大虫的故事总是具有某种神秘性。总之,这里是一个深山秘境了。深山秘境,加之云影天光,使得这个傍晚非常特别。鸟鸣也在这个开阔的山巅此起彼伏,相互呼应,鸟鸣具有某种穿透力,在雨后的清澈空气中,鸟鸣能传得更远。

      花香也是如此。随着山风的涌动,一种花香像潮水一样涌到鼻腔来。这是樟树的花香。有时又没有了。清新的空气不会凝滞,花香与鸟鸣都更有流动性。山上的夜晚,星辉与月光也具有某种流动性,这与时间的特质是相对应的——在一个特定的瞬间,鸟的翅膀停留在空中,月光也定格在空中,其实是时间的定格;此刻我们在山顶,也是对于时间中某一个片段的截取,“此刻”——假设截取的是当下的十分钟,那么,“此刻”就包含了山腰上的云朵从一团流淌成一片的过程,也包含了樟树花香从一座山头飘向另几座山头的过程。

      种茶的王叔,其人生自在,掩藏不住。几座山头,一片茶园,甚至拥有此刻的云朵与花香,当然自在。

      王叔的自在还在于,他爱喝酒,且爱以酒会友,朋友遍天下。这样的酒一喝,气氛就更好了,王叔的女儿女婿都优秀,在大学教书,贤妻则是小学教师,话不多,忙前忙后。这样的人生,岂非大自在——前一脚是云端的茶园,仙气飘飘,宛如世外,后一脚是人间的烟火,俗世温暖,落在实处。这份自在与自得,也是掩藏不住的开心。从疑似走错路发端,我们的这份开心一路延续,连绵而不绝,宛如千年宋街旁的渠水,具有了一种古典意味,“此刻”因其自在而足以穿越时间留存下来。

      (作者:周华诚,系浙江省作协散文创委会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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