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述往】
1958年到天津上学,星期天去河北省文联送稿,营口道58号小楼通常只有王泽震大姐一人,细细的眼睛如山峪里的溪水。她说话轻声细语,慢条斯理,总是安慰我:“放心吧,稿子我尽快转给诗歌组。”诗歌组的钟铃告诉我,这个女同志可不寻常。
1953年,23岁的王泽震北师大中文系毕业,被《人民文学》小说组录用。能分到这天字第一号文学期刊第一方阵,显然是有背景的。不过她的背景不是什么显赫的家庭,而是丰厚的学识。父亲是一名普通的职员,给女孩取了个男孩的名字,然而用心良苦的五行八卦也改变不了她纤弱的体质,常年病歪歪的,抱着大部头小说过日子:中国古典的、“五四”以来的、欧洲19世纪的……副主编严文井让她列个读过的书目,她一口气写出二百多部,把老作家惊呆了。
王泽震在《人民文学》工作了几年,得心应手,但是渐生离去的念头。编辑为人作嫁衣,这里看到的都是名家成品,自带款式,留给裁缝的空间不多,只需锦上添花。她想雪中送炭,为文学新人量身打造。创新的土壤在基层,要的是民间元素、地方色彩。机会来了,1958年中国作协的大诗人田间下放河北省文联当主席,要带几个人去,她和《文艺报》的侯敏泽、《解放军文艺》的冯健男报了名。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也是一方文学沃土,优秀长篇小说层出不穷,《红旗谱》《烈火金钢》《平原游击队》《战斗的青春》《野火春风斗古城》,写短篇小说的有李满天、谷峪、刘真、刘绍棠、浩然……
王泽震到了《河北文艺》改名后的《蜜蜂》月刊,很快成了主力编辑,编发了梁斌的《播火记》、康濯的《东方红》、申跃中的《社长的头发》、徐光耀的《小兵张嘎》。1962年《蜜蜂》改名《河北文学》,连续推出两个短篇小说专号,包括李满天的《力原》、张庆田的《老坚决外传》、郭澄清的《黑掌柜》、张峻的《全鸡宴》,声势浩大,震动了文坛。中国作协主席茅盾、党组书记邵荃麟先后亲临考察,直接促成了大连全国短篇小说座谈会。梁斌对孙犁说,王泽震这个小人物,四两拨千斤。
艺术是发现,作家发现生活,编辑发现作者。新中国成立初期,重视普及,《说说唱唱》《河北文艺》,农村地摊上常见。识字的人少,写稿的人多,生活简单,写作几乎是表现才华的唯一出路。投稿很容易,不用贴邮票,信封剪个角就行。编辑部每天收到的稿件用麻袋装,倒出来五花八门,窗户纸、粉连纸、作业本,用稿纸的是极少数。稿子采用率很低,编辑免不了偷懒,看个开头,觉得不行,随手一丢。浩然讲过亲身经历:后来成了名作的《喜鹊登枝》,当初投给《河北文艺》,石沉大海,结果从废稿堆里找出来了,信封还没拆。事嚷开了,编辑部整改,要求每稿必看,但看不看是良心活儿。王泽震来后,坚持来稿必看,日清月结,件件有着落,看不完不睡觉,同志们发现,她人越来越瘦,眼睛越来越大。
工作理顺,王泽震开始想下一个问题。刘绍棠、浩然进京,刘真、郭澄清、张峻已是而立之年,惯称“青年作家”的张庆田都四十出头了,培养更年轻一代、可持续发展已经提上日程。
1964年2月,自由来稿中有一篇《比翼齐飞》,反映盐碱地改造,字迹歪歪扭扭,标点似无似有,但故事鲜活,语言生动,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作者是平乡县的浪花,才20岁。修改稿近乎完美,感觉作者还有潜力,让他再寄几篇,集中在《河北文学》1964年第10期发出,春种秋收,引起不小轰动,一个青年作家站起来了。
第二年又是早春二月,发现了井陉的回乡知青康传熹,更年轻,19岁。王泽震为了节省时间,不再书信往来,动身前去考察。天津上火车,丰台、石家庄换乘两次,在石太线小站微水下车,涉冶陶河来到罗庄。正是立夏小满之间农忙四月天,正晌戴上草帽,拿起小锄,劳动之余手把手帮小康改稿。文化人穿得再朴素也难掩其风雅,村里传开了,康家来了个洋媳妇,纷纷跑来瞧稀罕。1965年7月,《河北文学》发了康传熹三个短篇小说。
刊物一度停办,1973年《河北文艺》复刊,王泽震又回到她的小说身边,我与泽震成了同事。经常听她感叹,耽误了一代人,青黄不接,抓紧补救。
来稿中有个易县农村女作者,她看中了,那时培养作者讲阶级成分,发表作品作者姓名前要冠以“工人”“农民”“社员”。泽震坚持去面试,了解更多情况。到了易县塘湖公社才得知作者真名王默讽,并非贫农,天津工业学校毕业,分到石家庄市动力机械厂,因为写稿被打成右派分子,遣返回乡。稿子选中要政审,万般无奈,于是用他老婆的名字。王泽震回去如实反映了情况,并拿出意见,作品可发,堂堂正正用上真名真姓。从此王默讽就解封了,创作了《痴情》《踏莎行》等中长篇小说,还当上了石家庄市文联副主席。
1983年王泽震随《河北文学》并入《长城》,我去作协。一天她找我聊天,神秘兮兮地拿出一本《长城》,指着上面的一篇小说:“你给我盯紧这个作者。”小说是《这一片大海滩》,作者叫杨显惠。我来到作者所在的乐亭县大清河盐场,是一个红脸汉子,有点木讷,内心坚强,外表敦厚。他是甘肃东乡人,师大毕业,做过兵团战士、中学教师,因为爱人是天津知青,落实政策来到这里。一个饱经风霜的西北汉子,又经海水洗礼,已经有几分像他作品中的渔民形象了。我给他请了三年创作假,又与泽震商量在石家庄举办了《这一片大海滩》的座谈会,请来《小说选刊》主编肖德生和评论家雷达参加,作品不久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后来天津市作协调他去当了专业作家。
1984年省作协在廊坊师范办作家班,泽震不断跟着我探营,屡有收获,拿到了何玉茹的中篇小说《绿》,几番修改,准备在《长城》发头条。可巧同期还有张峻的《睡屋》,也是经营有日的得意之作,一个是主编,一个是新秀,泽震左右为难。见了张峻,泽震刚说几句,他就明白了,明确表态,头条让给何玉茹。刊物出版后,《文艺报》为《绿》刊了专版,发表了徐光耀和曾镇南的评论文章。何玉茹毕业,有了文凭,农转非,从此佳作连连,获得省文艺振兴奖、孙犁文学奖,多次进入全国小说排行榜,成为省作协专业作家。
经常看到泽震和作者们在一起的亲密场景。每逢作代会等人多的场合,作家们宁愿疏远领导和贵宾,也要簇拥在她身边,叽叽喳喳,扑扑楞楞。张庆田说:“看看,一只母鸡和一窝小鸡。”这时的王泽震总是笑得很开心,细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那时,一个省只许办一个文学月刊,河北的刊物改来改去,变了六七次,王泽震小说编辑的岗位却一直没变,退休了又返聘,直到2002年无病而终,油灯熬尽。遗憾我当时住在深圳,没能送她一程。张峻夫妇赶到时,看她好像刚刚睡去,一脸安详,去到她永久的文学梦里。
(作者:尧山壁)